他头上被古骜打破的地方已经好了,可惜前年揭开白布的时候,他父亲不小心用大了力些,生生扯下一块才长好的嫩皮,就这么在额上留了个小疤,算是破相了。

田榕也马上说:“是我自己等不过,先走的。”

只剩一家半年前下聘帖的,还没聘到家塾。见“山中一支笔”松了口,便欣然相请。于是简璞说,想先看一看孩子。

古骜穿着清爽的小衣,走到他爹的塌边,古贲一把便将儿子捞上了塌,细细嘱咐了许久。古贲心想:我这个儿子,从小被我养得是最心高气傲的,如今要给人做陪读,怕是不愿居于人下,可既然借的是这个道,面子上就不能落了,得好好与他说道说道。

管家二舅子就像被架在烤架上的肉般,给他侄子拉着,在辛夫人面前站好了。他算是明白了,这辛夫人是来兴师问罪的,可当初不就是他侄子拍着胸脯怂恿他说:“那老瞎子还反了还?!你去跟他说,不服老子的管就滚蛋!还敢打人?!我先打断老瞎子一条腿!”

田老爷这回明白了,立即道:“田某家多赖老先生之力,自然愿将这田地庄子,传予子孙。”

那孩子与古骜差不多年纪,适才嘴里还骂着,如今被打了,立即便哭了起来。

古骜一回家,将书袋递给古氏,便在院子里捡了一根树枝,在空土地上划来划去,用泥写了“国君”“丞相”“太尉”“御史”和“敌国”,都各自画了圈……古骜看着自己写的这几个字,几乎都痴了一般。

古氏在一边暗暗瞧着,见儿子在地上左画一笔来,右画一笔去,久久不歇……忙跑去告诉了古贲:“骜儿不知道在什么呆气……”古贲兀自喝着酒,摆了摆手,止住了她的话。

到了晚上,古骜还是痴痴地站在院子里,古氏就又向古贲求救道:“老头子,骜儿真不好了!他一个人站在月亮下面,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地上还有画符!”

古贲叹了口气,便下了塌拄着拐杖走到院子里,问古骜道:“怎么了?”

古骜看了一眼他爹:“夫子给我出了题了,答不对,以后便不能上学了。”

古贲道:“你喜欢上学么?”

古骜点了点头,说:“喜欢。”

古贲道:“可是夫子对你这么严?”

古骜道:“读书很有趣,就像里面有另一个世界一样。”

古贲点了点头:“好孩子,你继续想。”

这边古氏还眼巴巴地等着古贲把古骜带回来就寝呢,结果见古贲空手回了,再望进院子里,却见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只剩下丢在地上的树枝,古氏便心慌道:“老头子,骜儿呢?”

古贲道:“他跑出去了。”

古氏一下便急了起来:“这么晚了,他跑去哪里?”

古贲道:“他一个男孩子,周围都是田家的庄园,怕什么。你先睡。”

古氏虽听着丈夫这么说,却一夜都没合眼,倒是古贲倒在榻上,很快便打起了呼噜。

简璞第二天一早,去家塾的时候就想,古骜会怎么答呢?其实不能怪古骜答不对,他哪里知道简璞这个不讲章程尺度的夫子,竟拿了战国最有名的将领成名之战问他,那计用得极为巧妙,时人都说‘天下无出其二也’。如今古骜若是能想一想便答出来,那才真是奇怪了!

简璞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他就是喜欢为难古骜。他觉得这孩子的脊梁骨里,就好像藏着一条金刚似的,越是施压,他越坚韧,越展现出不为人知的一面。简璞这么做的次数多了,那力道也就越来越大。

如今简璞满心满意都是“把古骜培养成才”这件事,不知不觉间,古骜学书的进度,已是大大超过于山下那些世家大族的家塾了,可简璞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偃苗助长,仿佛古骜本该如此好学,本该如此不苟笑,本该不像个孩童,本该如此坚毅一般。

于是这天,简璞就饶有兴致地等着古骜,看他会在自己如此的胁迫下,提供一个怎样的答案。

结果让简璞惊讶的是,古骜居然没来!

起先简璞还想,恐怕是自己太过用力,把孩子逼病了;便着人去古氏院子里问,却听说:“他昨晚就没回哩!”

这下简璞才知道,古骜是跑了。

简璞又回想自己曾与古骜说的话:“你再想,下回告诉我,答错了,你就别再来了!我也没有你这样愚笨的学生!”,自己说的不是“明日”,说得是“下回”!古骜怕是钻了这个空子,居然就来了个避而不见。

有些懊恼地教完了学,下课时田柏倒是凑过来不嫌多事地问了一句,“夫子,古骜怎么没来?”

简璞道:“适才下人来报时,你没听见么?”

田柏心下笑了一声,他怎么可能没听见,他就是听见了才来问的,于是面上便恭恭敬敬地道:“嗯,他逃学了。不知夫子准备怎么罚他?”

田松在旁边听见了,忙来到简夫子面前,一把便按住了田柏,觉得他话太多了。如今田松已长成了十七岁的小青年,田老爷最近也开始让他管庄子上的事了,通了实务,田松自然也懂事了许多,特别是他母亲辛夫人又跟他说:“简璞名满郡中,一张荐信,抵得上老爷一车黄金。你们兄弟二人都要表现好了!”

如今田松见田柏不守礼,便怕他惹恼了简夫子,于是皱眉招呼弟弟道:“夫子自有安排,这不是你能计较的,还不快给夫子赔罪?”

田柏这才现了自己的失态,道:“夫子恕罪。”

简璞今日没心再教导二人,便摆了摆手:“回去罢。”

田松田柏一前一后出了家塾的门,简璞一抬头,却见田榕还站在那里,也不知干什么,如今随着年纪的增大,田榕倒也越来越高了,只是肖母,与田老爷越不像起来。圆盘盘的脸上有小酒窝,婴儿肥尚未褪去,只是那双眼睛越灵动了,简璞就听见田榕怯生生地问他:“夫子不会真的把古骜赶走罢?”

简璞道:“却是要打一顿的。”

田榕“喔”了一声,道:“夫子,田榕告退”,便转身跑了。一边跑出了门,田榕的嘴角一边不禁弯了起来,心道:夫子果然是舍不得赶古骜走。

简璞看着空荡荡的内堂,忽然有些不适应起来。从前,他们走后,古骜总是一个人留下,坐在这里认真听他讲经……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是古骜今天却不在了!简璞觉得有些生气,自己说话的确是有漏洞,但是古骜也不能这样算计老师呀!居然还不来上课,这成何体统!想到这里,简璞就立即站起了身,他准备亲自去找古骜!

简璞当初是骑了马进芒砀山里来的,如今便在马厩里牵了他的老马。先在田家庄子里跑了一圈,四处问了,没见到古骜,路过古家的时候,古氏也说:“还求夫子把孽子找回来,他还不去上课,妾定重责他!”

简璞见找不到古骜,有些心灰,不由得想:“莫不是我把他给逼走了?”继而又想:“多少人求我做师而不得,我苦苦留在这里,教了他六年,如今倒是他先走了,那我就算白教了这么个学生!”

然后简璞又在心里反驳了他自己的话:“教弟子该是循循善诱,徐徐引导,怎么能逃学一次就说白教了他?”

实在不怪简璞定力差,他是在古骜身上投入了太多的心血了。想这六年,他一次都没有去会友,一次都没有去诗会,一次都没有下山去逍遥,为的是谁,还不就是古骜!他就是怕古骜一天的课程落下了,就连逢年过节,他都吃住在芒砀山里,为的就是能给古骜一日不辍地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