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铭竟然一愕,片刻后才答道:“在下是山东人氏,不过很早就离开故乡,算来应该有十年出头了。”其实对于庄家三口,他也颇有疑惑之处,这一家三口除了庄庭说话略带些山西口音之外,庄家母女俩全然没有半点山西腔,尤其是庄姑娘,是相当标准的京师口音。

庄小姐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声音平静:“伯母,今生既然做不成您的媳妇,那就请您认下我这个女儿吧!”她放开手,盈盈拜倒在地,口称:“女儿见过娘亲!”

成伯不知道自家主母为什么事事都听这位方将军的,但主母有命,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于是指挥下人各自离开,而无铭向老夫人跟庄家一家三口一躬身,口称:“各位,在下先行告退了!”就转身走向临时划给他们安歇的西院去了。

在这小山顶上,离着小梁庄怎么说也有两三里路,又是在暗夜之中,按常理说,除了看到庄里的点点灯火之外,是不可能看得见其他状况的,但此刻,自己透过手里这物什,竟然清清楚楚看到了梁宅的情况,确切点说,是梁宅那种灯笼火把四处晃动、人影东闪西躲的情形,很明显,梁宅出事了!

但就是这个传闻中近乎神话人物的无命将军,这一次却成了自己噩梦的制造者,不知道他给梁老夫人带来了什么坏消息,老夫人竟然那样坚决的要求退亲,毫无从前力排众议时对自己的怜惜之心!

无铭只是望他一眼,面无表情,而且立刻就转开了视线,好像根本没看见他这个人,杜长史气得脸sè铁青,却碍着王爷还没有发话,不敢发飙,事实上,主要是因为听到了付同知刚才向晋王嘀咕的话,对方一向的威名——不,应该叫“凶名”——实在影响不小啊,让他心里多少有些惴惴的,于是,他恨恨的瞪了一眼不远处的王府护卫统领向峰停,后者却正左顾右盼,明显把心思集中在了那些巨商富贾身上了。

尹珍望望晋王,见他始终不作回应,于是接口说:“方千户请说!”

无铭转头望一眼场中,问:“莫非要以这对孩童祭祀龙王么?”

尹珍转头望向自己的副手付同知,后者居然笑吟吟的接口说:“正如方千户所说,确实要以这童男童女祭祀龙王,才能为本地百姓带来甘霖普降啊!”他似乎根本没有把这双孩童的xing命放在眼里,一派理所当然的神气。

尹珍脸上闪现非常明显的怒sè,还没开口说什么,却听无铭冷然笑道:“付同知,只要方某在,就不能让这种人间惨剧发生——”他回身一指人群中早已哭倒在地的几个男女——显然他们是孩童的家人,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枉死,试问他们该如何生存下去?”

“呵呵呵——”旁边有人冷笑,身形一起,道,“这位什么方千户,好大的口气啊!”

无铭脸sè一怔,却回望着对方,他一早就注意到了人群中这个身穿非常嚣张的明黄飞鱼服的中年汉子,瞧他应该是锦衣卫的百户——虽然对方只是个百户,但可是锦衣卫啊,在座的这些官员包括晋王在内,可都得让他几分。

无铭淡淡回一声:“事关人命,在下绝不能袖手旁观!”

锦衣卫百户脸sè一变,手按向腰间的佩刀,还想说什么,一旁的付同知已经过来打圆场,一叠声说:“储百户,请先别生气,容下官说几句话!”那位储百户倒是非常给他面子,冷哼一声,居然坐下不语了。

付同知笑咪咪的,来到人群面前,冲下面的人群挥手示意噤声,之后大声道:“太原府的乡亲父老,下官给大家引见一下,这一位——”他一指身边的无铭,“就是大同府赫赫有名的无命将军方无铭将军——”

底下立时一阵sāo动,无命将军?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位无命将军?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无铭的身上,尤其那些公子小姐,看他的眼神就有些复杂,惊异、好奇、怀疑、兴奋之中,似乎又有些跃跃yu试,无铭在众多目光中凝然不动,心里却忽然打了个突,隐隐觉着有些不寻常。

却听付同知接着说:“方将军怜惜这对童男童女,认为不该以他们祭祀龙王,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底下一时沉寂一片,好一会儿,才见人群前列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跨前几步,冲着无铭躬身施礼,拔高声音道:“无命将军浴血沙场,保境安民,太原百姓也是深感敬佩。只是祭祀龙王求得甘霖,这是大事,童男童女是一定要献上的,多谢将军的怜悯之心,老朽代本地百姓拜谢了!”他拜倒在地,连磕了两个响头,之后站起身来,向周围一挥手,锣鼓唢呐再次响起。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无铭连阻拦对方下跪的机会都没有。

付同知眼睛带笑,瞥一眼无铭,没说话,无铭脸sè平静,居然也笑了一下,扬声说:“既然如此,那在下就不多说什么了,不过,在下有幸参与这典礼,也想助助兴。”

他的声音竟然穿过那嘈杂的锣鼓唢呐声,在每一个人的耳边震动,锣鼓声一时停了下来,却见无铭来到那击大鼓的的壮汉身边,伸手去拿他手里的鼓槌,后者似乎摄于他的威名与气势,居然就乖乖的把鼓槌给他了,还把位置给让了出来,就在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莫名其妙之时,让他们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这个传说中杀敌如砍瓜切菜的杀神,居然拿起鼓槌,开始击鼓,鼓声高亢激越,在山谷中回荡,震耳yu聋,有不少懂音律的听出来,这居然是一阙古曲《将军令》,而更让他们惊讶莫名的是,那原本一直静立不语的六名军士,居然在那里引吭高歌起来,唱的有点怪,但非常契合鼓点节奏:

傲笑迎对雨伴风,

荒野从来杀气盛,

管它敌来疾风如刀,

战马长嘶鸣关山多风暴,

我无惧冷箭仰天嚎,

战栗血狼们ri夜磨利爪,

让来敌衰败枯萎如秋草——

……

六名军士齐声高歌,声音沉雄有力,节奏明快,尤其唱词慷慨激昂,令人热血沸腾,直到擂鼓之将、高歌之士已经停止,鼓声、歌声依旧在山谷中震荡,而众人也都还沉浸在其中,难以自拔,蓦然听见一声断喝:“弟兄们,血狼七杀都忘了吗?”断喝的正是无命将军方无铭。

“血狼七杀,至死不忘!”六人高声应和:

“犯我大明疆土者,杀!”

“屠我大明百姓者,杀!”

“yin我大明妇女者,杀!”

“掳我大明百姓者,杀!”

“侵占百姓钱财者,杀!”

“临敌贪生败逃者,杀!”

“勾结外敌卖国者,杀!”

这声声“杀”声,强劲深沉,充满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之意,人群中有些胆小的,竟然不由自主得抖起了双腿,就听无命将军断喝一声:“大明境内,残害幼童,该当何罪?”

“杀,杀,杀!”血狼军士齐声断喝,喝声中满含着杀气,就在众人胆战心惊之时,眼前人影晃动,那六名血狼军士已经穿过人群,来到那张祭桌周围,把那两个孩童团团围住,各人手握刀柄,目光炯炯,瞪视着周围的人群,他们的刀都背在背上,虽然还没出鞘,但那种腾腾杀气却已经透了出来,瞧得众人暗自惊心,尤其是那些被他们目光瞪视的人,个个感觉心里发毛,他们都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瞪视着自己的眼睛,似乎不是属于活人的,抑或,被这种目光瞪视的自己,似乎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种感觉最强烈的,是被小高瞪着的那位,他看着小高碧幽幽的眼神,真的感觉是面对着即将择人而噬的饿狼啊!

别说那些虽然身为晋王护卫、却是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军士,就是一向横行惯了、自以为见多识广的锦衣卫瞧着也是暗自惊心,别说有谁敢在一个亲王面前擅动刀兵,就是那种杀气让人瞧着也实在惊惶得很哪!这些人,这一刻,怎么看都像是即将择人而噬的饿狼,根本没有半点人的气息嘛!据说,血狼军的训练都是这个方无铭亲自进行,好像经历过一种非常神秘的仪式,传说每一个经受得住那种考验的血狼军士,都会脱胎换骨,变得像饿狼一样凶狠嗜血,如今看来,恐怕不是传说吧!

那些公子小姐们又是惊诧,又是好奇,这年头,敢跟一位亲王对着干的,还真是少见啊!而晋王世子朱奇源望着无铭,眼眸中居然闪动着异彩。

向峰停这时也非常紧张,要是晋王有什么不测,他这个王府侍卫统领可是难辞其咎,他冲全神戒备的下属一挥手,那些人立即把弩对准了场上杀气腾腾的血狼军,虽然他们的不是什么诸葛神弩,但胜在人多势众,不过对方毕竟还没有异动,他们也不敢发shè。

相比较之下,现场最镇定的居然是那两个即将成为龙王爷祭品的孩童,各自手中的馒头啃了一半,此刻被六条杀气腾腾的“血狼”围在当中,他俩竟然不觉得害怕,反倒忘记了啃馒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骨碌转动不停,左瞧瞧,右望望,看来对身边这几个奇怪的大人非常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