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也颇为欣慰,“就是成亲配人,难道不是服侍我一辈子?你娘都和我说了,她觉得陈皮人不错,也是姑爷亲自使唤过的,家里人丁兴旺,在府里颇有体面。∵∴你意下如何?”

地位越高,越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这话决计不假。蕙娘自己不过是掌握了一点财富,尚且谈不上有多大的权力,已经觉得要将身边这群人团结在一起,要花费些许心机。可要连身边这群人都无法驾驭,她又能有什么能量?石英、孔雀、雄黄……她身边的能人虽然多,但也都有所求,唯有绿松,虽说权仲白为她开脱了一句,可到底还是白白地背上了一个‘欲为通房而不得’的名声,这想要往上爬的态度是给坐实了的,她连半分埋怨的态度都没露出来,见了面,还惦记着给自己通报其他人的态度……

这还是蕙娘第一次这么直接地谈到丫头们的归属,石英眉头一跳,她隐晦地问蕙娘,“这消息,也要和绿松送一份吧……”

这么沤他,甘草也不在意,只是嘻嘻地笑。引着轿子一个转折,顺着长长的甬道又走了一射之地,便可以遥遥望见假山后头的角门,还能看见角门外一排小厮坐着等待,排在最前头那个,还侍奉着一位面带病容的老爷状病人。

挣扎间,也不知谁的手或是脚挥得太高,石桌上连纱笼带盘子,全都被推落在地,发出脆声,连着安息香香气也骤然大盛,两个人都是一惊,蕙娘难得失去从容,跳起来去看安息香,急得跺脚。“唉,香盘都碎啦——快走快走,一会蚊子来了,那可就受罪了!”

他可以十足肯定,焦清蕙的想明白,肯定不是他的‘想明白’,权仲白不置可否,“你都明白什么了?”

“你哪里还有空无聊……”蕙娘想到王辰,心里就不得劲——文娘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这个娇娇女,也就只有何家这样的人家能容得下她了,虽说老太爷口中,‘王光进这件事,办得很漂亮’,必然是涵盖了此事的方方面面,就算王辰元配不是自然过身,可她病重时王光进夫妻根本都不在当地。王辰就算聪明敏锐,面对来自大家长的手腕,怕也是全被算计进去,懵然不知。他待文娘,应该是不会太差的……可这终究都是‘应该’、‘也许’,文娘嫁到王家,隐藏的问题一点都不比她在焦家少。唯一可以庆幸的,也就是有权仲白这个神医姐夫,文娘这辈子性命肯定是出不了大问题的。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前年那科,因先妻子病重,就没应试。这次进京,是预备明年那场会试的。”

毕竟是有脾气的,老爷子也不禁轻轻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是被当男孩子养大的,不晓得女儿家和男人比,天生就弱……夫主夫主,她年纪还小,和你差着岁数呢,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你就慢慢地教她吧。”

瑞雨的亲事,本家是肯定要给权仲白一个交待的,蕙娘和大少夫人心里都有数,忙跟在权夫人身后出了屋子,权夫人又打发大少夫人,“你二弟给你把了脉,你也好回去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紫檀木的茶盘都要跳一跳,那双好似星辰一样亮的双眼,烫得像刚淬火的利刃,几乎要直刺进蕙娘眼底,令她不能直视,“我也不和你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你就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焦清蕙,你在宫里同宁妃说那一句话,是不是为了给我们权家女儿铺路。∵∴你是不是明确知道我的意思,却还违背我的意愿做事?”

你们年纪差得大权夫人不禁露出笑容仲白到底还是疼你你这话我是相信的从那天为你要点心吃开始我就晓得不必多做担心……

一边说,一边将权仲白往后一推,塞了一个大迎枕过去,又把他的腿给扳出来,伸在车内放平了,摆出个慵懒倚枕的姿势。

“今天就不戴这些了,”她转了话题,“姑爷不在家,也不见外客,以轻便为主吧……”

权仲白拿起脉来,只是一按,面色便是一变,“这么滑!”

太夫人和权夫人都笑,“你们才成家多久!自然是只有你们偏家里的,难不成家里还要偏你们?”

“你不是没回来吗,这都知道了……”她轻声嘀咕,双眸游走,竟是头一回不敢和权仲白眼神交接。“奶公前几天进城办事……是他告诉你的?”

雄黄接过账册,自己已经翻阅了起来,见焦梅在场,她略作犹豫,还是开口问,“姑娘,这都是多年来彼此默契,将一些不方便的开销做进账里……”

这里又没人卖谷子蕙娘笑了就镌上‘当年卧虎处’倒更有意思一点

“没有这些个骄奢淫逸的讲究。”焦清蕙似笑非笑,“就是家财万贯,那也是白富。就是挣出一座金山银山来了,吃还是吃那些,穿还是穿那些,银子白放着不花出去,难道就很有意思了?这钱要不能让你开心,你还要它干嘛呢。”

“这是当时先帝赏给我们家少爷的。”她虽然没说话,可桂皮怎么看不明白?他面有得色,主动为蕙娘解释,“当时先帝要赏少爷爵位,少爷没要,赏官位,少爷也没要,赏了文散勋,少爷受是受了,可受得不大高兴。先安皇帝就说,赏钱少爷肯定也不稀罕,就赏少爷一块地吧,就在香山皇家禁苑里给少爷划了一块出来,给少爷‘培育新药、钻研杏林之术,收治天下病者,行善积德……’”

一如既往,他要保持风度,是不会和蕙娘计较的,只是悻悻然哼了一声,也和蕙娘赌气,“是要赶快收拾了,明儿一早我们就去香山,要再晚一天,还不知多了多少病人。”

她随常不大开口,在夫家也是笑面迎人,没想到回了娘家,说话这么不客气,一桌子小姑娘,本来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偷偷地笑呢,权瑞云这么一开腔,全都静下来了。四夫人隔着桌子笑道,“说什么呢,怎么都不说话了?”

一行三人一头走,大少夫人就一头和蕙娘开玩笑,“弟妹,你把方子送给姨母,说给就给,真是大方。我们吃着也好呢,你又不提送方子的事了。”

不过,要承认权仲白居然还有些优点,这也真够为难人的了。蕙娘又叹了口气,她收拾起了自己在权仲白跟前,往往不知不觉就会流露出来的高傲态度——她知道,这从容微笑下头的居高临下总能将权仲白惹恼,也就是因为如此,她才总是如此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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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多吃点吧。”他到底还是没有轻易让步。

石英不动声色她轻轻地应了一声便领着桂皮出了院子桂皮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又眉开眼笑起来还在院子里呢就已经攒头攒脑凑上去同石英搭讪了蕙娘隔着窗子望见不禁微微一笑

“按理,这话不该我问,”沉默了半天,孙夫人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疲倦地望着权仲白那清贵俊雅的容颜,却根本无心欣赏就中蕴含着的无限风流,“可您前几天,才是新婚时候,忽然被叫进宫中,呆了足足一宿才被放出来……”

这一招,她用来气吴兴嘉,那是无往而不利,几乎次次奏效。用在权仲白身上也一样管用,他那超然洒脱的魏晋风度,再度露出裂痕,权仲白几乎是有几分负气地拿起他手边的杏仁茶,一仰脖一饮而尽,“我是没吃出来什么不一样,你要吃不惯,乘早说,一家子就这么几个人,什么话不能直接出口?一件小事,也要矫情来矫情去,你不嫌累得慌。”

卧云院地方不小,她本想把东厢收拾出来,给丈夫做书房的,可权伯红连西次间都不要,偏偏就选了靠近堂屋的西首间,这些年来,大少夫人在东里间发落家务,日常起居一眼望出去,就能望见丈夫在西里间薄纱屏风后头,半露出身影来,不是伏案读书,就是挥毫作画……就是心里再烦难,只要一见着丈夫的背影,她就有了着落,也没那么糟心了。

这末尾一句,终于是透出了一点沧桑:看来,良国公虽然看着严厉,但心底也并不是不疼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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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什么,你倒是好意思说出口呀。”蕙娘噗嗤一声,笑得几乎要滑到床下去,见权仲白大有恼羞成怒的意思,又转回来安慰他,“嗳,现在知道了也一样,我明白、我明白——”

老太爷看着她的眼神,也一样复杂,他轻轻地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一句话没说,便从喜娘手中托盘上取了凤冠,小心地为蕙娘戴到头上。四太太、三姨娘顿时又拥上前来,为她用金针别住,并再左右调整一番。蕙娘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只觉得眼前一红,一张精工细绣的喜帕被轻轻地盖了上来,生母同嫡母又转到了她身后去为她别喜帕……一屋子人然寂然无声,只有文娘一抽一抽、鼻音浓重地抽噎着,四姨娘小声劝解,“就嫁在京里,等你也出门了,哪怕天天见面呢……现在可别哭了,哭得过分了,也败了姐姐的喜兴……”

前几回过来,两姐妹都快不记得还有吴兴嘉这号人了,话头没赶上,吴嘉娘村她的事,莲娘是提都没提。硬是熬到这会儿有了这么一回事,文娘戳破了是吴嘉娘,她才委委屈屈地透上一句。蕙娘也跟着叹了口气,“文娘要有她七八分本事,嫁到哪家去,都肯定不会吃亏的。”

“自从过了苏州换海船,眼看着就面黄肌瘦了!”这小厮一开口,却是正儿八经的京城土话,他急得要哭了,“什么都吃不进去,头重脚轻一点力气都没有……说来也怪,公子从前是不晕船的!”

如果没有票号陪嫁,她倒还不一定看得上良国公的爵位,别的不说,只要一想到权仲白那云淡风轻的魏晋风度,蕙娘就打从心底犯腻味:他是肯定不会去争的,不然,怕是早都续上弦了。牛不喝水强按头,她难道还能强着权仲白?可有了宜春票号这个陪嫁,那就不一样了,怀璧其罪,比起还没有生育,平时德行也并不显的长子夫妇,权仲白医术通神,上层关系极好,她焦清蕙是阁老孙女,老阁老军政两面的关系,权仲白怎么都能继承了三分。又有这熏天陪嫁,就是他们不争,对府里其余有意爵位、有份来争的兄弟来说,也已经无形间是个压迫了。四太太说的好,为了三文钱都有人杀人呢,更何况是宜春票号这么大的利……还没过门,权家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要出手了,自己要还傻乎乎地只想着过门后自保,那岂不是等着人来踩死?

这世上人有多种,有些人只懂得人云亦云,人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有些人要聪明一点儿,至少能先过过脑子,但凡事还不会往深里去想,似老太爷这样,凡事不但看得准,而且想得远,能拨云见日、直指核心的,可谓是万中无一。蕙娘布的这个局,因势利导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动作又小……纵有疑点,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可老人家就硬是能一眼看出最大的疑点:要是这毒不是她自编自唱,自己下给自己,那蕙娘又如何能够提前预防?

她竟罕见地搂了搂蕙娘的肩头,将自己的真实感情泄露出了一分两分来。“你就只管安心吧,以后,这个家里再没人能害你了。”

黄玉在文娘跟前,永远都是这样,也有她的差事,可始终都不能被真正重用。这丫头就是因为如此,才更怨愤十三姑娘,更乐于下她的坏话……等黄玉出了屋门,云母终究忍不住埋怨,“姑娘,她那挑拨是非的性子——”

这没板没眼的事,从焦鹤口中说出,就透着那样入情入理。四太太听住了,“鹤老意思,是焦梅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了我们给蕙娘定的嫁妆,扭头就给太和坞递了话?”

好在鸀松对这事肯定也是清楚的,她往前一步,轻声细语地说。∵∴“吃的是十多年的老方子了,固本培元的太平方,是……当时的权神医,现在的姑爷开的方子。一般都是十天半个月喝一次……熬药的事一直是孔雀管着,就在姑娘寝房边上的那个小间,那里还藏了姑娘的首饰,平时没有事,孔雀是不离开的。库房的人每月来送我们胭脂水粉的时候,顺带着就把药送来了,平时也都收在那间屋子里。”

面子功夫,也做得不错,舀准了三姨娘不是爱告状的性子。要不是符山多嘴一句,恐怕自己也就这么轻轻放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