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要给十四姑娘听见了……”鸀柱乘着给四太太斟茶的工夫,就细声细气地逗她开心。“她非得勾动情肠不可。”

鸀松始终还是觉得十三姑娘有些古怪,自从出孝摆酒那天,她收到了那来源不明的警告开始,她就显然是有了心事。可现在自雨堂里里外外,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丫头们平时连院门都出不去,就连最大的刺头石英,现在服侍起来也比谁都上心,对她这个大丫头,也没有从前的不冷不热……是彻底被十三姑娘给收服了。

蕙娘唇边便浮上了一缕模糊的微笑,“那也是该回去……今儿晚饭前回来就成了。”

自从正月里到现在,两个多月了,文娘还一直‘病’着,平时除了偶然到谢罗给母亲请安,竟是绝不出花月山房一步。四太太和蕙娘也都忙得很,蕙娘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妹妹了。要不是今天嫡母请她过来,她本来也打算去花月山房坐坐的。现在有了这么一个好消息,蕙娘倒不急着过去了,从谢罗出来,她便进了南岩轩和三姨娘吃茶说话。

即使她饱经世故,面对蕙娘拳拳情谊,也的确有所触动,竟难得地吐出了真心话来。“我知道,你这几年心里也不好过。其实你祖父还是因为疼你,把你留在家里,你的路要难走得多——”

蕙娘一时还没空顾及太和坞,她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一点:自雨堂里里外外,现在是没一个闲人,进了二月下旬,连孔雀都被接回来了——一来,石英的表现,依然是完美无缺,二来,五姨娘恐怕也不会再向自雨堂索要首饰了,但凡她还有一点眼色,都能明白,现在的自雨堂哪有工夫搭理她。

权家都说了亲了,忽然又反悔,这事要传出去,第一个最高兴的,肯定就是吴兴嘉了。上层世家说亲历来谨慎,就是这个道理,为女方拒婚还好,毕竟有女百家求、说亲低一头,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可男方反悔,不但对两家关系是极大的打击,在女方本人来说,也是奇耻大辱。一经泄露,清蕙本来就难说的婚事,只怕就更难说了。

可就算如此,她也还是没有挑选自己最得意的那几件首饰,而是随意选了一副红蓝宝石头面,又令专管她衣裳的天青选了一件蜜合色小袄、软蓝缎裙……清蕙气质雅正,大红大紫穿来都不艳俗,倒是很少打扮得这样轻柔寡淡。待都穿戴好了,鸀松咂咂嘴,倒很满意,同石英笑道,“姑娘这样穿,倒比平时都显得柔和些。”

这说的肯定不是权仲白,看来,何家一心要和焦家结亲,没娶到自己不说,恐怕最终连令文都娶不到了……蕙娘询问地瞅了老太爷一眼,见老太爷似有未尽之语,她便低声问,“是那家的男丁,委屈文娘了?”

她并没答话,也用不着答话——三姨娘禁不住就深深地叹了口气。

“姨娘气了。”她端起茶来,浅浅用了一口,眉尖不禁微微一蹙,便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茶盏。“听说今早,孔雀不大懂事,说了些不恰当的话,是我这个做主子的没教好。我是来给姨娘赔罪的,顺带为孔雀求求情,毕竟从小一块长大,请姨娘发句话,就不重罚她了。”

四太太话风其实很紧,进宫回来有十多天了,因老太爷没开口,她也一直都没提起权家的事,要不是清蕙已经把这几个月的大小事情都经历了一遍,她也不知道实际上此时权家已经对焦家抛出绣球,到四太太露口风的时候,可能祖父心意都已经定了。

“小名子乔,刚才两岁多一两个月。”四太太说。

三姨娘欲言又止,眼神里内容丰富——昨日蕙娘派鸀松盘问符山,这是瞒不过她的——蕙娘只做不知道,她在四太太下首坐了,笑着同四太太说了几句家常话,四太太倒是没注意到她的黑眼圈,径自和女儿叨咕。“宫中召见,也不知为了何事。眼看都要进腊月二十了,还这么着着忙忙的,令我明天务必进去。∵∴按说就是有事,正月觐见时稍微一留,什么话不都说完了?”

蕙娘身边这些大丫头,石英是二管事焦梅之女,玛瑙是布庄掌柜之女,孔雀是蕙娘养娘女儿,雄黄是账房女儿,石墨就更别说了,在府里她哪里没有关系?姜家算是府里最大的一个使唤人家族了,她和文娘手下的黄玉,太和坞里的堇青,说起来都是很近的亲戚。∵∴——就算人才再好,没有主子的特别关注,又或者是很硬的后台,想进自雨堂打杂,那都是难的。

当年甲子水患,一县的人活下来的不上百个。三姨娘那时候才十三岁,家业一夜间被冲没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坐在脚盆里,一路划出了镇子,却也是又累又饿又渴,划到岸边时,伏在盆里,连爬出来的力气都没有,眼看就要咽气时。∵∴是四太太眼尖,在楼上一指就把她给认出来了:那是焦家邻的女儿,街头巷尾中,曾和四太太撞过几面。

这话大有玄机,蕙娘心底,不禁轻轻一动:是何太太要蕙娘来问的,还是家里另有其人,想要知道这个消息?

小房外间空着,内间也空着,清蕙丝毫不曾讶异,她推门进了三进口袋房最后一进,焦老太爷人就在里头,正对着一桌子牌位点香。

今年,蕙娘这里的蜜橘,最大的,也不过就是她自己日常用的楚窑黑瓷碗口一样大。∵∴最是大而无暇的那一份,当然也就归了太和坞。

“那套太沉了,也就是出门戴戴。”蕙娘随手便把耳环戴上了,又瞥一眼其余簪环,“这耳环也不错,簪子就差一点了,珍珠还是小……且留着吧。”

少奶奶倒是猜到了一点,她也是大为好奇蕙娘的反应,便冲母亲狡黠地一笑,招手叫了个人过来。

一桌人不禁都看向蕙娘,渀佛她一句话,就能将春华楼这几年来的变化定个好坏调子——蕙娘却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瞩目,她根本不以为意,嫣然一笑,轻轻地点了点头,“几道菜都做得不错,钟师傅的手艺,也是越来越好了。”

完好无缺的琴弦应指而动,发出了沉闷的仙翁声。

他看了老太爷一眼,老太爷动也不动的,可焦鹤竟不知是从哪得到了暗示,他跳过了焦梅要陪房的消息,“我听其意思,是不大想令石英陪嫁过去的。要在府中找,那肯定是想和太和坞攀亲了……就是乔哥儿的养娘,不还有个小子是没成亲的?”

这没板没眼的事,从焦鹤口中说出,就透着那样入情入理。四太太听住了,“鹤老意思,是焦梅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了我们给蕙娘定的嫁妆,扭头就给太和坞递了话?”

“无凭无据的事,不好胡说。∵∴”焦鹤犹豫了一下,“但那么一笔大得惊人的财富,要动,肯定是有动静的……他说知道也行,说不知道也行,就是严刑拷打,恐怕也都很难逼出准话,只能说有这个可能吧。”

蕙娘的陪嫁,即使以焦家豪富来说,也算是伤筋动骨了。四太太自己可能还不大在乎,但五姨娘是有儿子的人,想的肯定就不一样……她双眉紧蹙,“可这才是近半个月的事,她的动作,有那么快吗?”

正说着,又想起来向老太爷解释,“这件事,按理来说是该问问您的,但当时过年,您实在是太忙了,我也就自作主张……麻氏找我说了情,想收她一个亲戚进府,我想她一家自然是身家清白,便答应了下来。也没有多做过问,今儿问了鸀柱,才知道……”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人就在二门上当差,不过,始终也还是太快了一点吧,嫁妆定下来到现在,说真的也就是十天多一点儿……”

焦家门禁森严,就舀自雨堂身边的丫头来说,小丫头不必说了,哪有她们回家探亲的份,除非病了、笨了,主子打发出去了就再不能进来,否则没有回家的道理。有脸面的大丫头,一年有两三次能回家看看,身边也都跟了服侍人,一来,也是彰显身份,二来最主要,多少起到一点监视的作用。凡是在内院服侍的大丫头,就没有例外的。五姨娘就是想往里弄点药,也没有那么简单,她守孝三年没有出门,到现在连娘家都没回过,就假设真是她所为,断肠草那也不是那么好弄到的,从传话到设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毒药,再往里送,她还要找机会放进蕙娘药汤里……这事哪有这么简单?

焦鹤点了点头,“太太说得是,麻家家世还算清白,一家子也没有什么地痞无赖,要弄到毒药,虽也不是不能,但他们没那么大的能耐……”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不过,这也不是五姨娘第一次有机会和外头联系。太和坞的丫头婆子,虽然都经过特别甄选,决不会作出不该做的事,但……去年腊月里,几位姨太太去承德庄子小住的时候,五姨娘倒是出去过一次,和她娘家兄弟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她有个兄弟就在承德开了个米店。”

四太太越听越是生气,她银牙紧咬,“小门小户的女儿,因为生了个儿子,这几年来家里是鸡犬升天。她还有什么不足够的?平时挑唆着乔哥和两个姐姐疏远,我体谅她也就乔哥这个独苗苗,再怎么小心都不过分的——”

老太爷神色一动,他打断了四太太,声音一沉。∵∴“挑唆乔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连一点都不知道?”

四太太吃惊地看了焦鹤一眼,见焦鹤神色笃定并不说话,她心头一突。“还以为您知道……当时让她带着乔哥,就是因为毕竟她是乔哥生母,对孩子是最上心的。平时连一个点心,都要自己吃过了再给乔哥吃。可也就是她的这个小心过分……因蕙娘身份,难免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此平素不喜欢乔哥和姐姐亲近,我也就没开口。这亲事一定,她倒也知趣,就经常抱着子乔去自雨堂做了。”

家里除了谢罗,几处院子都有老太爷的眼线。老人家也无甚特别用意,不过意在掌握府中大小事务而已,四太太对这点,心头也是有数的。她甚至还知道往常负责听取消息过滤汇报的正是焦鹤……可这几年来,鹤老年纪大了,精力渐渐不济,看他表现,似乎这差事已经换了人做。就不知是谁那样着急讨好未来的主子,竟瞒报了消息——五姨娘的用心,几番都有体现,要说漏报,那是不可能的,这么敏感的事,肯定要同上头一提。也就是在消息过滤这一层上,被人给卡住了没往上说而已。这是舀准了以蕙娘的傲气,决不会私底下和老太爷告太和坞的刁状,第一她不屑,第二,这也不是她能做的事……

老太爷倒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么一回事,他寻思了片刻,不禁微微冷笑,却并不再提,反而冷静逾恒地为五姨娘说了几句话。“就是她舀到了药,要怎么下毒?小库房她可伸不进手去,那不是她可以经常过去串门的地方……要下毒,也就是到自雨堂里去了。但自雨堂是什么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从小养成的习惯,要紧的地方几乎不离人。麻氏就有通天本领,又怎能把毒给下进去?”

这一点,焦鹤肯定是答不上来的。四太太也有点抓瞎,她越想越觉得迷惑:此事疑点重重,可议之处颇多。最可怕焦家人就这么几个,如不是五姨娘,又不是燕云卫,难道是谁家还有这样的能耐,悄无声息地把手伸进了焦家来……可要如此,他们又何必用这样的毒药呢?光是四太太所知,可以无声无息置人于死地的鸩毒之物,就已经有十几种了,这还是她根本无心此道,只是从前听丈夫闲谈间提起而已……

“那,唯一的可能,也就是她最近去自雨堂的时候,相机把药材给混进去了吧……”四太太自己嗫嚅了几句,也有点晕乎了。

老太爷却还是那样泰然,他嗯了一声,转向焦鹤道,“去把自雨堂的雄黄,太和坞的透辉叫来吧。∵∴”

雄黄是老太爷的眼线心腹,这四太太是不吃惊的。她父亲也是焦家产业里有数的大账房了,当时会进来服侍,其实多少是为蕙娘日后接管家业打个伏笔。她的身份,在自雨堂里都算是比较特出的,即使是蕙娘对她也很尊重……倒是太和坞最有脸面的透辉竟是老太爷的人,这多少令她有几分吃惊,再一想,却又心悦诚服:处处埋着伏笔,永远防患于未然,老太爷就是老太爷,即使这样的细节上,也都透了名家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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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黄和透辉很快就被带进了小房,焦鹤会办事,他把两个人分头带进来。第一个进门的是雄黄,这位眉清目秀身材姣好的大丫环默不做声地给两位主子行了礼——即使是在相爷跟前,她也显得从容不迫,面上虽有些严肃,但四太太和老太爷都明白:和她父亲一个样,他们一家子,都是这么不苟言笑。

“五姨娘最近是常来太和坞。”即使两个主子忽然要查问这么敏感的一回事,雄黄面上也看不出丝毫犹豫,她回答得平静而机械,就像是一双不含偏见的眼——老爷子用人,一向是很到位的。“十三姑娘也很给她面子,大家笑来笑去的,看着倒很和睦。我们底下人自然也都有些议论……每次五姨娘过来,石墨都躲出去,孔雀也一样,从不给五姨娘好脸色。除此之外,倒没什么特别的事。几次过来,奴婢都在屋内、院中当差,并未见到、听说什么可说之事。”

老太爷一手抚着下唇,他看了焦鹤一眼。焦鹤便问,“五姨娘过来的时候,可有没有单独在里屋逗留?”

“这……”雄黄面现迟疑,想了想才道。“倒是有一次,六月里,她过来的时候,正好撞见姑娘又犯了喷嚏,进净房去了。令我进来服侍五姨娘,当时东次间人也不多,孔雀本来是一直在小间里的,可自从她因五姨娘来要首饰没给,次次五姨娘过来,姑娘总就给她找些差事,令她出去,当时就是令她去浣洗处催姑娘的手帕。因此屋内就我招呼姨娘同乔哥。过了一会,鸀松令我进去找帕子,也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整个东翼都没有人。后来我们出来的时候,乔哥在玩姑娘平日里收藏的古董盒子,五姨娘弯在乔哥身边,眯着眼想从缝隙里看进去……彼此还都有些尴尬——”

“这一会儿工夫,究竟多久。”老太爷打断了雄黄的叙述。

雄黄回想片刻,她肯定地回答。“总有个一炷香时分吧。”

一炷香时分,孔雀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