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存着要报答王四郎的心,夜夜睡的死猪一样,若不是王四郎拍醒了他,他这一身肥膘早早就挂在帆上,说不得要给人插上几刀。

那陈姓客商一拍脑门:“今儿咱们是在船上用的饭。”说是用饭,只一锅面疙瘩,加了肉菜进去炖,每人得着一碗,再加两个馒头,这样一餐倒要收二十文钱。

可遭了难的人家却还都还抱了一丝侥幸,既没寻着尸,说不准就还活着。沈大郎这话才问完,沈老爹就狠瞪他一眼:“那龙王爷也姓王不成,你以为是门前三寸烂泥塘!掉下江去,哪还有命活。”

王老爷说的明白,若是儿子没了,儿媳妇也不知道守不守得住,若她再嫁,蓉姐儿就要接进家来,他在一日便好一日,等他不在了,全家上上下下都别想沾了她一文,给这么丁点儿大的丫头立个女户,到时乡下的田地房子跟攒下的那些金银缎子全是蓉姐儿的。

苏氏心里一哂,那一个还真是姐姐,论起来,朱氏不过是填房继室,也就是年年都不祭奠,若真摆起案桌来,还得持妾礼呢。

孙兰娘摸了她的头,从袖子里又摸出两根同花色的带子,这是拿余下来的布料裹了竹丝儿扎的花,沈大郎绕的竹丝,她裹的布,姐妹两个一般模样。

倒有个四川客商同他们一处,每每拎回酒肉来请,回回都不落下王四郎,王四郎吃过一次亏,存了十二分的小心,不很敢吃他的,那四川客商也不勉强,只一日送了吃食来,见他油纸包里的卤猪耳便两眼放光。

他吃了几回饭,便答应下来,横竖是条大船,王四郎一个人能带多少货,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收了几份薄礼也特意嘱咐了王四郎两句,叫他收好了茶叶直管往江州府来,赶早不赶晚。

秀娘谢陈阿婆给她方便,也不会长久占人便宜,她自小在巷子里头长大,没少给沈老爹打过酒,晓得别家寄卖点心小菜儿脚店都要抽个一文半厘。

太阳遮在云后头迷迷蒙蒙的,梅姐儿身上的薄衫被露水打湿了,风一吹一阵凉意,秀娘只好寻了自己的衣裳给她穿上。

沈氏一口口把汤吹凉了喂到他嘴里:“爹去江州府寻他的同年去了,等拿了帖子来,你就无事了,下回可再不敢跟这起子混帐没王法的东西混了。”

纪二郎饱醉一场,瞧着每个人都顺眼的很,拎了没吃完的切猪肉家去,把门拍的“”响,唬得里头的桂娘抱起女儿躲到了内室,纪二郎起狠来,用脚去踢门,软肉哪有硬木头结实,他醉中分不出轻重,一脚上去磕着了骨头。

脸上几番变色,抿了嘴儿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打开了点了一回又一回,里头一共三钱银子:“这原是咱家昊哥儿开蒙的钱,你先拿着吧。”

蓉姐儿早就躲到屋里去,扒着门框探出脑袋来,两个差衙坐在长条凳上捧了碗喝甜汤,年才刚过,家家户户都还煮着枣儿汤待客,胖些的喝了一碗又要一碗,那个瘦收的把枣子含在嘴里嚼吃了。

苏氏这话说的响,王老爷“忽”的张开眼睛,盯着跟前端茶递的水朱氏看了一眼,朱氏被他拿眼一瞧浑身一个激灵,她心里暗恼苏氏沉不住气,越是这时候越是不能说这些个风凉话儿。

沈氏哪里还睡得着,粗粗把屋子理一理,钻进被窝握住女儿的小手,也不知道丈夫何时回来,将到天亮才迷糊了一会儿,起床一照镜子,眼眶都陷进去了。

她说着又不忿起来:“我跟你三姐姐哪个得了财,朱氏死要脸,盒子上头摆着整匹的新布,也不过就是面儿上这一尺三寸,里头裹的全是旧的,进门想给婆婆做件衣裳都不成。”她半是告诫半是挑唆:“你如今可不同了,四郎大了,还不得给你置办些好货,要是四郎家的不肯,你就哭,四郎看上去硬心里可软,多哭上两句娘,他一准儿给你办了。”

那是早些年月的事,沈老爹自觉没脸回去靠着哥哥,娶了潘氏,才在泺水落了脚,秀娘小时候没少听他念叨外头如何如何好,原来家里又是如何如何富贵。

若不是昨天徐屠户那一嗓子,沈氏也挨不过别人的央求,她抱着蓉姐儿,拎了点心盒,又从剁了两段腊肉,拍开了徐家娘子的门。

火腿片下几块细细剁成肉茸,加上粉捏起来,每个里头包上一只整虾,锅里的水滚得冒了泡,一砧板的丸子一个个落进水里,肉色一变就捞将出来。

王四郎把人一个个翻过去找,没一个说见着了蓉姐儿,他也不知从哪儿顺来个白纸灯笼,蓉姐儿没寻着,到碰上了三姐夫,他带着人来料理桥塌的事,王四郎上去一扯袖子就问:“可见着蓉姐儿梅姐儿没有?”

两个姐夫什么样儿?一个酸到了骨头缝里,另一个就是个浑人,两个姐姐初嫁过时每回回娘家就跟小妹抹泪,慢慢竟也过了这些年。

小姑还没开口就红了眼眶,那是回来的姐姐们借给她的,一完事就又收了回去。沈氏一听怔住了,也没了哭的心思,摸出陪嫁的布,给小姑纳了双新鞋。

朱氏正在房里头盘点这回送来的酒布果子,听见梅姐儿来了赶紧放下内室的帘子,走到堂前笑眯眯的问:“见过你爹没有?”

潘氏在女儿身上扫了个遍:“当年你还怨爹妈把你聘给王家,如今还怨不怨了。”说着抬起女儿的手:“我瞧瞧,这头钗这戒指都是新打的吧。”说着就要把戒指褪下来给自己带上。

丽娘捡了灶上做得的蜜团子吃,潘氏烧了柴热锅炊米,吃她这句埋怨“咦”一声:“我不是为着你妹妹,她那点子心思我能不知,可那官府的丧表都来了,上头可写的真真的,咱们虽不是大户人家也要脸面,我又不是叫她立马就嫁,等事儿捋顺了,捡个好人,蓉姐儿就摆在我这儿养。”

母女两个凑在一处说悄悄话,秀娘在院子里给蓉姐儿梳头,妍姐儿在家住了两三日,天天闹个不休,秀娘潘氏都分不出空来照管她,孙兰娘只好把她送到姐姐家去,秀娘为了这个还倒赔了几日不是。

几日不见蓉姐儿又想起姐姐来,秀娘把她的头扎成小花苞,待要用红线儿捆又顿住了,蓉姐儿歪了头:“娘,扎姐姐的。”她要扎跟妍姐儿一样的花,秀娘今日特别依她,拿了红花朵儿心里叹一声,还是给她扎上了,送到她门边儿:“去找宁姐儿玩。”

小人家最会看颜色,她晓得家里几日都不安宁,连笑闹都少了,妍姐儿不在,她便一个人坐在廊下,潘氏给她几颗花生米,她也能摆弄上一上午,又不敢出门去,偷偷在门前的台阶上摘一朵野菊,捏着那朵小白花玩了一下午,学着外头瞧见的那样把花插到头上。

秀娘瞧见,知道不该骂她,却还是被触动心肠,拍蓉姐儿的手把花打掉,立了眉毛就要骂,蓉姐儿小身子不住往后缩,呜哩呜哩的不敢哭,潘氏串门去了,还是沈老爹瞧见了把她一把抱过去,带她去街上给她买糖人吃。

小孩子一点不记愁,出门的时候还趴在外公身上不肯抬头看人,等回来了捏着糖人进门就喊娘,秀娘又是愧疚又是心疼,给她理衣裳梳头,还哄她:“把糖人儿跟宁姐儿分啊。”

这几日蓉姐儿倒有一多半时候是在陈阿婆家里过的,她早就熟了路,自己一个人也敢便迈了步子小跑,陈阿婆家的门从早到晚的开着,一推就进去了,隔了墙秀娘都能听见宁姐儿脆声声的喊:“蓉姐儿快来!”

她倚着门看外头水货波粼粼,柳叶从初春俏生生的嫩绿变作尖细长条的浓绿,半条街都给柳树儿遮没了,河对面也是人家,多早晚了才有人刚起来刷马桶,间隔一个洗菜的便扯了嗓子骂,两家扯着差点儿打起来。

秀娘怔怔出神,她原想着能在临河的地方有一间屋,一明两暗三间围房,再有个小小院落,夏天搭个棚子盘些丝瓜葫芦,拿凉水湃一湃瓜果,冬日里有足碳可烧,大小人儿都不挨冻,四季都过得舒坦便是好日子,如今想来,只要丈夫能家来,一家子和和乐乐的呆在一处,那怕大小姑子日日烦扰也是好的。

她头一低吸吸鼻子盖了眼圈进屋,刚掩上半扇,就有个青衣小伙计登门,扬了手里的信封:“哪一个是王四郎的浑家?”秀娘骤然一惊,抖了手伸过信:“哪个寄来的。”

那小伙计赶着往下一家去,头也没回:“王四郎寄来的。”

秀娘捏了信只觉得日头也昏了,外头磨镜子磨菜刀的吆喝声也低了,两眼花耳朵里嗡嗡的,这信既是丈夫写来,便是他安然无事了。

她这几日强撑起来的力气一瞬就给抽没了,站立不住扶着门框就要倒下去,口里哑着声喊:

“爹,爹,四郎来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