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咬了牙不叫人听见她上下牙磕个不停的声儿,半边身子如火灼半边身子如冰浇,她跟儿子儿媳妇还是外姓人,就只差一句叫她们裹了包袱滚蛋。

朱氏越想越是心酸,跟着哭了一场,苏氏端了食盒走到屋前,听见里头哭翻了个白眼儿,往日说出来的话听着还叫她觉着王家往后就是大郎的,如今看来也是个不顶用的。

她把蓉姐儿揽过来在梳头,一边一个扣上花,笑眯眯的看:“咱们蓉姐儿真是俊,你姐姐也有,吵吵着戴上了正比着镜子美呢。”

还有人一靠岸便下去寻欢作乐,叫了粉头唱小曲儿弹琵琶,船上也不禁,还有挂了红灯的桥子抬到船上来,整个一层楼都能听着女人弹唱的声儿,船老大带了水手们也各处讨杯酒吃,还有客商使了钱专给他们开一席的。

王四郎常年住在乡中,虽则家里不种茶,可也看过别人采茶炒茶,知道分辨好坏,王家也好几个本家家里是种茶叶的,卖给外乡来的茶叶贩子,不如卖给王四郎。

蓉姐儿自她们开始炒豆沙就蹲在锅边不肯动了,拌了糖再用猪油炒的豆沙闻见味儿就走不动路,秀娘拿了两个小碗,满满舀上了,叫蓉姐儿拿了去跟妍姐儿一处吃。

她才刚在娘家安顿下来,把小姑子接来一处住,到哪儿都没这个理去,何况沈家已经没空屋了,难道还真叫梅姐儿打地铺睡在她脚下。

那两个胖墩墩的狱卒剔了牙过来:“且慢着些,还要过堂,换过衣裳,县太爷看了还要打哩。”沈氏一听正是这理,可血污了的衣服套在身上,没病还捂出病来。

抱了脚跳上两不,嘴里骂得更狠,还是跟在他身后的捕快开了口:“纪捕头,这门,挂着锁呢。”

苏氏又是一通笑:“这姐儿脾气倒大,怪道连爹都说她像四郎呢,可得好好教养着才是。”小娃儿手再重又能有多少力气,宝妞却直捂着屁股喊疼,苏氏心疼女儿,到处嚷嚷蓉姐儿把宝妞的牙都推掉了,拿个娃娃也当眼中钉,伸手一掐不着,竟说了这话出来。

等沈氏炸好了酱,把面端上来,两个衙役“忽忽”吸了起来,鸡脯肉炒的嫩嫩的,跟笋丁混在一块儿一咬一口鲜汁儿。

这事儿跟春风吹绿杨柳梢似的,将将一刻,便满镇子的人都知道了,秀娘抱了蓉姐儿一路走就有人一路指点,巴掌大的地方,民风一向纯朴,出了件挖人坟茔的事闹得满城风雨,秀娘还没拍开公爹家的大门,就听见里面苏氏尖刻的声儿传出来。

徐家娘子一大早就拍门,一碗猪肠煮得喷香稀烂,沈氏一要推辞她就敞开嗓子:“这是给我干女儿的,她这么丁点儿的人,哪里经得了饿。”

梅姐儿还未说话就羞得满脸通红,这不是教她去听哥哥嫂嫂的房嘛,她已经晓得些人事,起夜也只在屋里摆个马桶,没有到院后去解手,如今亲生姐姐说出这话来,她站起来就啐了一口:“二姐说的甚好话,我成什么人了。”

“从前往后数,一天要过个十多道门!”这一句是沈老爹常说的,可数字却常常在变。整个家里没人当真,哪当他是酒后胡,沈氏却当先儿说书似的听着,好歹知道些外头的事,怕王四郎一出去就不再回来了。

沈氏骨头都在寒,王四郎吩咐完这些便趁着天未大亮,出镇去了,她一个人枯坐在堂前,直到蓉姐儿醒了,从被子里头翻出来,揉着眼睛叫娘。

鸡汤是年夜里吃的,炉子上热过了加上汤过的面,再把丸子满当当的铺在上头,蓉姐儿糖糕都不吃了,撵在沈氏后头进了内室,眼巴巴盯着碗,王四郎碗刚接过去,女儿就过来抱着他的小腿张开了嘴。

一回头才瞧见梅姐儿抱着蓉姐儿从西边来,沈氏一口气儿一松,脚都打着飘,也不及问伸手就把女儿搂过来,蓉姐儿还笑呢,给她看手里捏着的糖人儿。

王四郎心里恨,过了好几年一句话也不同王老爷说的日子,朱氏给他说亲,他连见都不见,他知道这个女人背后要哭要闹,可他偏不如她的愿。早在两个姐姐定出去的时候,王四郎就打定了主意,绝不能叫继母给他配婚。

娶个亲不但没赚头,还叫后头婆婆把礼金全拿了去,聘礼酒席全算在王四郎头上,一嫁进门就背了二十两银子的债。

梅姐儿点了头,拿了拜褥给她磕个头叫了声娘,朱氏摸出个红包给她,从头往下一扫就知道今年王四郎家里过得不差,梅姐儿头上那一根钗总有两钱重,梅心里还串了两颗红珠子,拉了她的手:“你哥哥嫂嫂可好?”

可沈家老爹为着还儿子娶亲欠下的债急急把小女儿秀娘也聘了出去,收的银子没给女儿添嫁妆,全还了债。

原来的一串钱,慢慢攒出了三贯铜钱,秀娘拿布包了到街上的酒楼里秤了银子现来,一个个

银角子掂在手里都沉。

不过十来日的光景,等出了蚕再没有这样的好事儿,秀娘见了街上挎了篮子走街串巷卖花儿的妇人女子出神,她做的这营生跟卖花卖珠是一样的道理,全都是趁着季,等过了季,再多旁人也不买你的。

不若就按着陈阿婆的主意,等夏日来了,往南山上去,赚些富户的银两,夏至到小暑之间,泺水湖上就没有闲着的船只,一趟趟的往南山上送东西,夏至之前就开始忙起来,到得小暑前后,泺水镇上乡间的人全担了东西去卖。

各色小玩意儿,吃食,丝绸缎子,一条上山的官道挤得满当当的,秀娘盘算着不若做些冷淘去卖,可这冰价又太贵,便是高家也不藏冰的。

她皱了眉头思量,还没进门,就看见潘氏拿了大扫把,迈了一双小脚去追个青衣小子,一扫把一扫把的拍在他身上,口里喘了粗气儿骂:“叫你再来报丧,混帐玩意儿,上回摸了个铜镜子去还不足性,看我打不打死你。”

就是日日袖了手万事不问的沈老爹也追上去骂,潘氏一边骂一边啐,蓉姐儿缩在堂屋的檐下,身子不敢探出来,嘴里却叫:“打!打坏人!”

秀娘一瞧就明白过来,赶是又有人来报丧了,得了一回手,便想着再来讹她们一回,这回这人上门还真是打理过的,手上甩着一条白巾,头上的白斗笠被潘氏一扫把打到地上,腰间还扎了一条白孝布。

秀娘气愤不过,见着间隔陈阿婆的木盆儿摆着,端起来泼了那人满头满脸,潘氏拍了巴掌笑,那人却气极败坏:“一家家丧都报下来了,同镇几个人去的,尸都在灈州府放着呢,你们不乐打我做甚!”

“王八羔子!”潘氏又是一口,啐得那人跳出屋去,邻居也跟了指指点点,还有人乐呢:“这个倒妆的像,若是头一回就他来,说不得还得赔进一餐饭去。”报丧的除了吃饭还要拿钱,各地都是这规矩,再讨人嫌,报了丧也得请人吃饭。

这人别说银子,连饭都没吃着,连叫几声晦气,踮了脚儿进门把那白斗笠拾起来,错身闪过潘氏的扫把,三步并两步的跑远了,潘婆子还扒了门骂,秀娘看了一回才把她劝了进去。

王四郎坐的那艘船没在灈州府靠岸,一路往前,到了半道浅滩处下了货,只留了一艘空船在,那水匪头子也不是不想把船卖了,可一路通关都有牌牒,到了他这儿人都对不上,里头除了水匪头子,还有好几个是悬了赏的,只好弃了船上岸。

这是他们早早就铺好的路,叫个眼生的去把货销了,那些个客商身上摸下来的银两早早就瓜分干净,干完这一票,倒好歇上三四个月。

那艘弃船是三日之后找到的,一船人都死绝了,舷上帆上处处都是血迹,灈州知府亲自出来坐镇,可无奈没有活口留下,只晓得是一伙水匪,又追查出这一支船是从江州府载了货出港的,把列船名单上的人数了个遍,通报丧。那时候王四郎才刚登上救命船,还没行到灈州府呢。

报丧的不甘心白走这几里路,打听了王老爷家,一进门还没开口,苏氏瞧了他的模样就要抹泪:“我的冤家啊!”

王大郎也在外头跑单帮,只不似王四郎走的水路,离得也近,才刚出去两日,家门口就来了报丧的,她一见就倒在地下,朱氏出来问明了,一个耳刮子扇了过去:“嚎什么丧!是王四郎!”

苏氏的泪立马收住了,扒了门站起来问一声:“是王四郎?”见那人点了头,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梅姐儿在厨下听见了,奔将出来,扯了那人的袖子:“你说甚!是来报谁的丧!”

那报丧人走了两家,一文铜钱没得着,身上还被浇了一盆馊水,正气不过,大吼一声:“王四郎!我来报王四郎的丧!”

王老爷坐在摇椅上起不来,扶了头一阵阵的晕,朱氏又是给他揉心又是给他拍背,王老爷张了手摸住椅子扶手,眼前一黑竟瞧不见东西了。

朱氏这才慌了神,催水催药,给他口里含了一枚仁丹:“老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快缓缓,提口气儿。”

外头苏氏大了嗓门喊:“赶紧的,备下饭菜,再开坛子酒!”

梅姐儿哭得趴在地上起不来,王老爷睁开眼儿瞧见女儿伏在地下,儿媳妇却在张罗着给报丧人喝酒吃菜,他一肚子火上来,狠狠扇了朱氏一耳光,抖着手指头点着苏氏:“你……你……”一口痰涌上来,胀得面皮红紫。

朱氏被扇得愣在那儿,还是梅姐儿瞧见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撞开了朱氏:“爹!爹!你怎的了爹。”一边淌泪一边倒了冷茶来。

两口冷茶灌下,王老爷才回过气,他眯了眼儿盯住朱氏:“四郎要是没了,待我走前,就给蓉姐儿立女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