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郎只身缩在船舱里,头两日旁人还以为他坐不惯船,后头见他日日跟了船上的水手们一处吃饭,吃的麦皮馒头就腌菜,晓得他本钱不足,再下船去作耍也不再叫他一道。

自打王四郎去了一趟江州府,便觉得眼界开阔,他销货的时候也没少跟当铺的伙计讨交,拿出自己那一份钱请人吃回酒,叫上两盘猪耳朵白切肉,那伙计还只当他乡下人进城,带着炫耀的心思把城里各铺子都说了一回。

蓉姐儿摸摸衣兜里的花牌,宁姐儿把那张荷花的送给她了,昨儿夜里到掌灯了还偷偷藏从枕头底下摸出来摆玩,笑看她一眼:“先给姐姐送过去,娘给宁姐儿留着呢。”

原来梅姐儿在家也帮着做事,无事时便对着窗描花样子,她那些花样本子就是她的宝贝,从沈氏开始教她描样打底绣花之后,存了五本多,一本比一本繁杂,有山有水有人有物,那些个五蝠临门石榴葡萄,闭着眼儿就能描出来。

那狱卒打个哈欠:“你家去寻块布,给他缝在里头,外面瞧不出来。”

既是明儿就送到乡下去,那也就帮不上忙了,一句没问出来不说,还连累桂娘遭了罪,秀娘从家里翻出些药来交到梅姐儿手上:“你再去瞧瞧,等那个丧良心的东西不在,再把药递进去,问问你三姐可还要旁的。”

秀娘气愤不过:“若说孩子家家没轻重,我家蓉姐儿却不是,我还想问问嫂子在厨房里说了什么话,把蓉姐儿哭得生了一场病!”

沈氏赶紧喊住他们:“为的甚事还跑这一趟,梅姐儿,沏了甜茶汤来。”说着请他们进屋稍坐,那两个差衙一天跑了好几家,到王四郎这里早就又喝又饿,听见茶汤就立住了。

“爹每日都在衙役,怎的不知,外头都传这是杀头的罪呢,我说四郎干个差事不好,便是不想在巡军铺屋里头当差,也不能去做这个,咱们家一向清白,出了这事可怎生好。”一句话说的转了三个调,秀娘气得咬牙,硬生生忍住了拍开门。

当面不说父母,沈氏再怨丈夫做下这事来,也不当着蓉姐儿的面说她亲爹的不是,她抱蓉姐儿放到床上,到灶下调了蜜水,梅姐儿跟前跟后,也不开口说话,只拿眼儿看着沈氏。

桂娘又在旁边劝和:“二姐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白说一句,你别当真了计较。”说着想把话头茬开:“你这花样子描得如何了?”

“等明儿我就进到江州府里去,头前认识个茶叶行的掌柜,肯带着我往并州府贩茶去,正是节里,请他用回饭,等这线跑熟了,我就自己单干!”王四郎背靠着栏杆,长腿一伸就把望火亭占了一半,一面说一面往嘴里扔花生。

沈氏听见蓉姐儿一声唤才算回了魂儿,她想想女儿,再想想若是没了王四郎,孤儿寡母不知怎生过活,把牙咬了又咬,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撑着手站了起来。

见沈氏正在剥虾晓得是给哥哥做的,她搬了个小脚凳让蓉姐儿坐着吃糕饼糖果,换上家常衣裳接过碗去:“嫂嫂去吧,我也饿呢,想烫个面吃。”

沈氏还真没料错,梅姐儿确是上了桥看烟火,却没去东边而是去了西边。东头的双荷花桥因两边都有荷花池,占着景好的便宜门楼铺子多些,在那儿放烟火的大户也多,人挤人的立不住脚。

这两个人还懵愣着,就被继母定下了终身,说是守孝守的年纪大了,再不嫁不像话,若不是生的颜色好,还没有人要云云,又掩袖遮口的漏两句,笑她们一身的村气。

王四郎自幼游荡惯了,新婚头三天还晓得收敛,到了第四天便不见人影,沈氏守在屋子里坐了一天,跟没嫁的小姑干瞪眼睛,一问才知道,王四郎一出门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是常有的事儿。

年前沈氏给全家都做了新衣,梅姐儿身上这一块料子是扯了整匹与她做的,袄裙里填的全是新棉花,又轻又暖,把腰一束显得腿长腰细,她人生得微黑,玫瑰红联珠小团花的样子银灰的琐边倒把她衬得白了些。

丽娘生的颜色好,早早就被高家相中了,一进门就怀上了,十月蒂落给高家添了个长孙,自此日子便好过起来,常贴补娘家,妹妹难过时也撒些银钱帮补。

哥哥嫂嫂去的头一日,沈氏便早早起来熬了一锅粥,往里头放了菜跟螺肉,这些东西用来下饭不饱,可放进粥里却再鲜美不过,蓉姐儿妍姐儿都跟着吃了一碗,点上几滴香油,配上酥炸猫儿鱼,一大盆带过去,吃得干干净净的送出来。

孙兰娘精神尚好,拿了食盒出来递给沈氏,她这粥熬得厚,不似旁人那般清汤寡水捞不着几粒米,又是肉又是菜,还有炸鱼来配,沈大郎连吃三碗,几个别家的瞧见了,都饶了一碗来吃,吃完抹了嘴儿就商议着往后大家一处吃,每家出个份子钱。

这倒是意外之喜,秀娘如今瞧见了银子就没不赚的道理,她一点头,孙兰娘转进去没一刻功夫就拿了个青布包出来,一间院子统共四户人家,连沈大郎跟孙氏的一共八口人,四十来日的伙食一家给了五钱银子。

秀娘怎么也不肯要沈大郎的这一份:“哪有收钱的道理,若不是嫂嫂,我哪能有这个进项。”回去把菜单子拟了又拟,既收了人的钱便不能吃的差了,只不重样儿便成。

到徐家肉铺子里饶了根猪大骨,本就是无人问津的东西,回家敲断了放进汤锅炖了一下午,把猪下水浸在盐水里泡,把这个卤了,猪肠子配饭配面既便利又开胃。

既知道那条街上都是熬蚕的,秀娘

便留了个心眼,她把陈阿婆家的推车借了来,一套家伙事全是齐的,车里垒了灶,添上柴便能煮水下面。

一锅子猪肠倒用了半捏柴,潘氏由不得叽咕了几句,等秀娘推了车出去,一路勉力往蚕儿街推了,她又见不得秀娘那苦力支撑的样子,上去也帮着推,正遇上了娘家侄儿,招手就叫鹏哥儿帮着推,到了蚕儿街把了一碗面与他吃,又给了十几个钱,约定好了明儿还叫他来帮忙。

一家闻见了香味,家家都出来买面,秀娘就占了沈大郎赁来的屋子门前的地头儿做生意,不消半个时辰,一刀刀切好的面卖了个精光,还有人拿碗出来总她饶些汤汁儿,回去好拌饭吃。

给看蚕人做吃食很有赚头,可人数多了也吃不消,秀娘回来便在床上铺了块青布,把匣子里的钱全倒在上面,除了沈大郎一户里的全都付了定,其余全是吃零的,不给整数。

她拿绳儿把这些一文一文的铜板串起来,来回数了好几回,算一算这一日光是卖面倒有四百多文,卖了三十多碗面,一锅猪肠连汤带水卖个精光。

这下她更把绣活儿生意摆到一边,既这活计能做,第二日秀娘又去,潘氏被她拦在门口不叫出门,沈老爹是个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人,呆在家里便神仙似的拿了把羽扇,趿着鞋子躺在靠椅上摇晃,再不肯看孩子的,要是二人都离了家,两个娃娃谁来看。

头一日潘氏得了钱,心里不乐也只得坐住了,拿了秀娘买来的丝线绣花儿,妍姐儿蓉姐儿两个便缩在屋子里玩瓷娃娃,不一时陈阿婆把宁姐儿也带了来,托潘氏给看着,她要带着安哥儿往乡间去,给儿子儿媳妇送些家常衣裳。

走水路快的很,早间去晚间就回了,陈阿婆摸摸宁姐儿的头:“今儿就在蓉姐儿家里搭伙。”她蒸了一篮子的包子,肉馅还是秀娘帮着调的,她也知道秀娘每日都往蚕儿街去,挎了篮子便宜夸她:“你是好福气,有这么个能挣的女儿,秀娘真是不易,寻常男人家也没这样的进帐,不若等夏至,跟我一同到南山上去。”

泺水镇人过得比旁地儿富裕,在吃上头也愿花钱,几条商铺街除了南北货成衣店,多数是食铺脚店,卖的细贵酒水各种吃食。

镇上除了年节时分,能赚着钱的就是清明夏至,清明时节南山上的古圣人读书台聚了一群书生,把酒问明月清风,作几句酸诗,凑两幅对子。

一群人里总有一个牵头的,酒水花果小食全是这人会钞,这些人要脸要面儿,家中又富,被几句一捧便真个觉着自个儿是李杜再世,银子流水一样的花销出去。

再有便是夏至,江州府城豪富人家往泺水南山消夏,呼奴使婢带驾车骑马的往南山上建的别墅里去,小贩货郎这时便担了柴米面油菜蔬鱼肉,一应家常要使的东西坐了船担到南山脚下,在空地儿石台子上叫卖,这些人家的小厮使女总要下来买了回去。

每年都有养蚕织绸的人家拿了彩缎子去南山下兜售,小户人家是一匹一匹的攒出来的,不比大户一出丝就是二十多匹,自有牙行遇叫人上门来收,他们那些攒出一匹是一匹,往南山上卖许得的价儿还更高些。

陈阿婆家里虽富了,这项营生却不愿丢,她每回都留下上好的五六匹缎子,等着给富贵人家上门去看,谈定了价钱才卖,一来不争这几个钱,二来她倒跟潘氏一样毛病,就爱凑个热闹,看一回江州府里来的富豪人家排场,回来好跟老姐妹们唠上好多回。

潘氏早想跟了去瞧,可家里刚织起来的绸还没攒到多少,这一年下来总要有三匹多了,不如跟着陈阿婆碰碰运气去,她家里为着方便下乡,还买了一条船,平日里租给船夫出船捞藕打鱼,到了蚕季便收回来用。

两人说合定了,陈阿婆欢欢喜喜去了,潘氏便把宁姐儿带到屋里,叫三个女孩儿一处玩,里头妍姐儿最大,一下子管住两个小的,叫蓉姐儿拿了帕子给娃娃擦脸,另一个抱住小瓷狗,给它顺毛。

三个娃娃正乐着,外头有人闯进门来,家中有人门自然是不栓的,那人一进门就嚷:“王四郎,王四郎坐的船沉啦!”

蓉姐儿吃着一吓,手里抱着的瓷娃娃“啪”的一声掉在地下,头跟身子摔打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