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然本来怒极,这时神色也是黯然。柳从之闻亦是微微苦笑,叹道:“昔年我与王溯在辽城交接,临走之时,他以十坛辽城烈酒景云春为我送行,向我起誓,此生定竭尽所能,拒月匪于辽城之外,保一方太平河山。”他平铺直叙缓缓道来,语调并无多少起伏,只稍微讽刺地微笑:“犹在耳……”

薛寅进了车厢睡觉,他却仍坐在车外,周围狼群已经散去,举目只见这地方黑沉一片,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柳从之看在眼中,却稍微扬了扬眉,似乎稍微讶异,过了一会儿,微微一叹。

既然柳从之这个伤患都如此说了,薛寅自然也无话可说,两人整好行装,接着开始冲着那漫山白雪……开始了他们艰难的跋涉。

二人一路走来,还真是有了几分默契,一般况下,薛寅浑身懒骨,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所以种种杂事,一般都落在了身残志坚……哦不,身没残志也坚,并且不懒、不怕麻烦的柳陛□上,小薛王爷天塌下来也有皇帝顶着,十分满意。

月国雷霆一击后,又停了动作,然而辽城已入敌手,月国人在边境不停蔓延。如今月国内乱又已平定,女王即位,烽烟已起,迟早得有一场大战!北化现下虽看上去大致平静,可也……

他好不容易有了个家,现在又没了。

方亭坐在马车中,看一眼窗外,只看见了漫天霜白,以及遍眼空旷。

一名赫赫有名的铁血帝王,他坐在这里,纵然他下一刻可能就会丧命,纵然他声音极低,神极虚弱,可他仍然能够泰然自若,仿佛自己不是在这脏污的山洞里,而是在朝堂之中,身着黄袍,受百官朝拜。即使他落魄至此,他仍能对薛寅说出这番话,他是封薛寅为降王的人,他是掌薛寅生死命脉的人,他是让薛寅不能出宣京城一步的人,可薛寅又实实在在地救了这个人的性命——还是那句话,为什么救?

月国话拗口,话音重,是一门十分“硬”的语,一字一字在舌尖转半天才吐出来,不懂的人听来则是噼里啪啦一片全然不着边际。柳从之月国话说得缓慢,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然而短短一句话说完,那月国人的脸色骇然大变!

薛寅神带一丝浮躁,柳从之却笑得安稳平和:“我非寂寂无名之辈,柳从之若死,总得有人拍手称快,又或哀挽叹息才是……”他声音越来越虚弱,停了一会儿,低声道:“若无人知我死讯,岂非遗憾?我一生孤身独行,孑然一身,死时能得一人在旁……总算并不寂寥。”他的话越说越慢,也越说越吃力,然而唇角笑容仍然不灭,眼神温润,目中神光犹在,“你是个很有意思的。”

薛寅握刀的双手酸涩,支撑不了多久,就得竭力脱手了。他见那月国武士杀红了眼,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样子,也咬一咬牙,眼神凶悍地紧紧握住手中刀……接着行云流水一般收手往后撤了几步,月国武士猝不及防,手上劲道来不及卸,整个人失了平衡往前栽倒,薛寅哪能放过这等机会?他就等着这个呢,手中长刀一挥,月国人丧命当场,死不瞑目。

柳从之装模作样的功夫可谓一等一的强,只要他不想,就极难有人能觑出端倪。可敏锐如薛寅,却在行了一段后回头看了一眼他,“你还好吧?”

薛寅坐在火堆旁,闻到烤鱼传来的诱人香气,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肚子咕咕作响。

算命的向来奉行天塌下来也有其它人顶着,时时刻刻都是一派逍遥世外的恣意模样,这么一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潇洒样儿,倒叫袁承海这个常年钻营,心思极重的主儿有了一丝罕见的放松。袁承海一生隐忍已成习惯,家教所致,甚至行举止都不会行差踏错半分。莫逆却恣意放纵,没个正形,从不亏待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袁承海看在眼中,着实有一份隐约的羡慕。

薛寅注意的却不是这个,“那密道的开口在哪里?”

柳从之低低一笑,“你觉得呢?”

求人帮忙,总不能空手,此为人之常。顾均亦知袁承海的身家,知自己恐怕是送不出什么能入袁承海眼的东西,故而这东西不贵也不重,却是一支普普通通的毛笔。

他神色带一分虚弱,说着说着掩口轻咳,话音断断续续,难得笑依旧从容:“陈年旧疾,由来复杂,倒是不说也罢……”

柳从之神虚弱,一面咳,一面问道:“这位官爷,你们到底是要搜谁啊?小老儿这孤家寡人的,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可能和什么刺客有关系?”

柳从之化完了妆容,俯身收拾东西,似有所觉,回头看一眼薛寅。薛寅定睛看他一眼,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还不自觉地揉了揉眼睛,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这厮是柳从之。

到底是年轻……柳从之微笑,倒退个十年,他二十几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御林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以为这是个什么货色,一面道:“杨大人的侄子是吧,我还没见过呢,你把头抬起来?”

然而此刻,此人唇边溢血,倒在了柳从之面前。

此事不稀奇,但是麻烦,而且分外麻烦。

这人究竟是……

薛寅听闻此,心中确实闪过怒意,然而静了一瞬,怒意平息,却觉无奈。

腊月二十四,刚好是一年末尾,辞旧迎新之时。

房中黑衣人见他面色极其难看,笑了笑,这人声音极其难听,沙哑刺耳,“我们谈谈?”

严非大姓,如无意外,顾均指的,应是这人。薛寅蹙眉,是严什么来着?严……墨?

也罢,三思而后行,那就三思而后行,阿姐那边……

“哦?”袁承海来了兴趣,“卦象如何?”

薛寅随口敷衍:“陛下龙体金贵,可经不起折损。”

马车前已无其它人踪影,适才留守的另一个侍卫恐怕是被人给引开了,薛寅蹲在半变着火的马车旁掩护身形,一面往身上洒雪以控制火势,一面思考对策。

柳从之泰然自若:“当然。”

薛寅扫干净碑上的雪,低声道:“此为将军冢。”

袁承海右手边有一摞账本,他一本一本看完,脸色越来越差,最终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袁承海一瞥地上酒坛,笑道:“此地喝酒,未免有失风雅。先生不如随我入楼,小酌一杯?”

于是路平坐着冥思苦想,外面方亭还在吹那听得薛寅眼冒金星的曲子,薛寅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出屋,仰头看不过一会儿工夫又爬回树上的方亭,有气无力道:“你能停一会儿么?”

神棍说话最爱留一截,把人哄得不明不白云山雾罩,那就对了。薛寅对此也没抱多大希望,姑且一听。

黄莺迟疑道:“爷?”

他称自己负心薄,海日神复杂看他一眼,忽道:“若我猜得不错,殿下对女子根本没有兴趣,是么?”

两名侍卫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也不抬头去看一眼那一定笑得很温柔很好看的皇帝陛下。

不想今日朝中热闹,外面也那么热闹。降王爷大醉楚楚阁不说,袁承海痴恋名妓海日,欲为其赎身,迎娶这一届青楼女子为正妻……

薛寅道:“你的家乡在南方?”

薛明华微微蹙眉,低声问:“这小孩的来历你清楚么?”

薛寅并不觉得这老人是对的,霍方忠诚,但是迂腐,食古不化,永远走不出忠君爱国的圈子,一腔热血报国,最终却无力挽救民生凋敝,国破人散。

薛寅对柳从之的处置并不惊讶,以柳从之做事手段来看,这本来就是最合适的做法,一个架空了的名义上的王爷,全了面子,买了仁名,有何不可?思及此,他眼中瞬间闪过浓浓倦怠:“陛下,薛寅不求名号,不求身份,只求有生之年,回归北化故地。”

薛寅道:“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