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十的人了,平时神采奕奕的,一夜之间却像是老了十岁。

一连十来封书信,内容俱是一样,信件后来自然送到了霍方手上,老头子拆信细阅,却是给气了一个仰倒,吹胡子瞪眼大骂柳贼可恶。此信一出,城内流纷飞,势更乱,霍方勉力支撑,却仍有独木难支之感。更可恨的是柳从之此番一连射入十来封书信,数量众多,难免知者众,最后信中内容竟是在城内散播开来,于是军心动荡,人心不稳,宣京城内,已是风雨飘摇。

“越之。”男子回头,微一颔,“你传令下去,立刻开拔,咱们最好赶在今夜渡澜江。”他抬头看一眼天色,悠悠道:“这场雪下的是时候啊。”

薛寅懒洋洋道:“这个简单。”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拿出一份空白的明黄帛巾,其末尾落款处已印了御玺,“怎么,不错吧?”

且说薛寅穿着一身龙袍,脸色苍白神色沉郁,跟个明黄色的鬼魂似的飘回了自己的寝宫,小太监路平见着他吓了一跳,噤若寒蝉地站直身子,一句话不敢说。薛寅理也不理他,径自飘进屋内,就见天狼一人独坐,身前桌上摆着两荤两素四道小菜,再加上一壶酒,正有滋有味地小酌,一瞬间悲从中来,怒从心起,咬牙道:“你可真是清闲啊。”

“是。”天狼瞥一眼华平尸体,面上毫无惊色,使了个眼神,左右两个侍卫上前,直接将华平尸体拖走,地上空留一片血污。

战火连天,内忧外患,数百年帝国如危巢之卵,谁知道将来时局会如何?亡国之音似乎已经扣在了每个人的心门上,但没到那一天,没睁眼看着一切成定局,那谁又知道呢?

天狼慢条斯理地喝茶:“第一,宣平要完了。”

小太监吓得不轻,听到这话,直以为薛寅要找他清算,顿时魂飞魄散,跪下扑通扑通朝薛寅磕头,一面哭道:“小的……小的路平……小的糊涂……奴才糊涂!一时财迷了心窍……求王爷您大人大量,放过我一回吧!”

“哪有带军队进京的道理?本朝可无如此先例!”

可惜,摇摇欲坠的薛朝,对上的是手握雄兵的柳从之。

于是红月也真如他所,干净利落地推门走了,走时不忘带上门。不过薛寅到底被冷风激了一激,清醒了些许,于是坐在椅上叹气,他居然还是个王爷,衣服破破烂烂,住地寒风瑟瑟,吃的没着没落,薛朝历史上大约也数不出比他更寒颤的王爷了。

柳从之见状摇了摇头,似乎颇为惋惜,“小顾公子,令尊顾先生乃是我的启蒙恩师,先生才华人品,柳某都极其钦佩。他若泉下有知,必不忍见你就此殒命。柳某挂念先师,怎能行此恶事?”

顾均念及先父,心头不知是何种滋味,颤声道:“我不成器,愧对父亲。可你……”他顿了顿,寒声道:“你又有何颜面谈我父亲?父亲若知你作为,只怕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

柳从之眉头一挑,竟是笑了,点头道:“说得不错。天地君亲师,忠君报国方是正道。柳某却判上作乱,罪大恶极,也合盖遭先师薄鄙,万人咒骂。好在先生生前,尚不知我狼子野心,我师徒不至决裂,也是幸事。”他面色也不变,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后话锋一转,笑道:“顾小公子品性端正,想也是先生教养所致。我犹记先生给我启蒙之时,教了我一句话,刻骨铭心,至今不敢忘。”

“民贵君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顾小公子应该也听过这句话?”

“听过。”顾均皱眉,当然听过,君依于国,国依于民,民生本就是重中之重。

柳从之的笑容深了些许,“这话说得及其在理。所以我便寻思着,既然做皇帝的成天荒唐想着弃世登仙,弃百姓疾苦于不顾,掌管大权的成日贪污享乐,以至民生凋敝,那我把这群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赶走,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岂不快哉?”

顾均眉头大皱,咬牙质问:“你挑起战乱,害人无数,不过是为一己私利,何必扣上为国为民的帽子?”

柳从之叹了口气,“既如此,你可愿亲自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江山?”

顾均一怔。

柳从之将手中书信置于烛火上点燃了,一面道:“顾小公子才华横溢,忧心民生,若能得一机会一展宏图,必定不会辜负令尊期望。柳某起兵造反,确实也是为一己私利,然而举目只见万里江山一片疮痍,百姓困苦民不聊生,也是不忍。”他说着一顿,而后微笑:“柳某半生奔波劳碌,唯愿有朝一日,世上再无干戈征伐,异国铁骑不敢犯我国疆土一步。百姓安居乐业,衣食富足。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他说到“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声音忽然放得很沉,而后长眉轻挑,一双深邃黑瞳审视顾均,目光沉沉:“不知顾小公子,是否愿意得见这一日?”

柳从之的话实在太有蛊惑意味,顾均张了张嘴,蓦地现自己心如鼓槌,一腔热血沸腾,几乎就要应上一句“愿意”。他是文人脾性,有文人傲骨,更有文人抱负,何尝不恨江山颓败民生碉堡?又何尝不愿见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可是……他眼前这个人,是叛军领,是乱臣贼子,他又怎能投这等人?

顾均所有话梗在了喉头,竟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素闻柳从之乃是劝降高手,实在名不虚传。

柳从之见他犹豫,也不在意,站起身笑道:“顾小公子大可慢慢考量,另外,我们就快出了。”

顾均一惊:“去哪儿?”

柳从之轻轻一挑眉,眼里闪过一丝兴奋,“自然是去宣京。我生在宣京,长在宣京,阔别数年,此番归乡,实在心绪难平,感慨万千啊。”

顾均看着他的眼神,心中警兆顿生,一瞬间浑身凉,竟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柳军训练有素,行军极快,井然有序,至十月二十三清晨,已入宣京近郊。

宣京古城已在目之所及之处。

清晨起了一场薄雾,柳从之坐在马上,遥遥望去,宣京古城罩在雾中,看不太真切,在重重霜雪掩映下,显得安宁平和,恍惚一看,与数年前离开时,毫无差别。

柳从之稍显怔忪,他胯下战马微一嘶鸣,似想疾奔向前,柳从之一勒缰绳,一手轻拍马的脖颈,低笑:“别这么急。”

在他身后,大军整齐列队,肃穆无声。柳从之深吸一口气,神极冷静,朗声开口:“诸位,此为最后一役,成败在此一举。”

所有战术均已事前部署完毕,这支部队南征北伐,随他一路走来,是为精锐彪悍之师,进退有度,能够披靡。柳从之神色端然,目光极亮,在一片肃静中露出个笑容:“准备好了么?”

万军肃立,凝然屏息,片刻后,骤然齐声大喝,声震四野,响彻云霄!

马蹄声响,烟尘滚滚,战旗飘扬,大军如同一把长矛,锐利无匹,刺破笼罩古城的宁静。

与此同时的宣京,却也和宁静沾不上边。

薛寅身上的龙袍早已皱巴巴,他却也无心顾及,柳军已行进到了能够看到宣京城的地方,宣京一方自然也不是全无所知,事实上,霍方沉睡不醒,大敌当前,没个主心骨,宣京一方上上下下都快急疯了。

整座城被笼罩在不安的氛围里,反而显得非常安静,街道清空,百姓闭户不出,前几日还能勉力维持的繁华雍容没了踪影,白雪未化,雾气弥漫,朦胧冷寂之中,透出几分萧条与沧桑。

最后关头,仍然在外的,除了朝臣,就是士兵。朝臣甚至也跑了不少,霍方一倒,人人六神无主,许多人甚至已经准备着投降了。最后关头,在宣京城门前列队的,是合计八万名士兵。晃眼一看,似乎也是支浩大的队伍,然而只要细看,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这批守军,有两万人是原有守军,其余几万都是这几日全城搜罗男丁而来,说是乌合之众都是难听的。宣京城内所有物资都紧缺,这批赶鸭子上阵的所谓士兵大都连身军服都没有,就在头上绑根带子,武器也不够,队伍末尾的许多人手里拿着甚至是菜刀锄头,而且这批硬拉来的百姓本身也是参差不齐。宣京正在这风雨飘摇的当口,百姓都不想卷入此等征伐战乱,即使是强制招兵,行进起来也困难重重,流纷纷,民怨沸腾,故而进展十分艰难,有时只能往那些吃不起饭的穷人身上打主意。

这时队伍一列,好么,骨瘦如柴者有之,面有菜色者有之,衣衫褴褛者有之,甚至还有五六十岁的老大爷、十来岁的小孩搁里面充门面,薛寅的目光在那一张张脸上扫过去,不禁苦笑,这样的队伍去打仗,不是笑话么?

这群赶鸭子上架的,这座城的最后战力也显得十分不安,乱嗡嗡的私语声不断,一双双饱含恐惧与不安的眼睛紧盯着薛寅,薛寅毫不怀疑只要稍微遇到什么变动,这群杂牌军就会丢盔弃甲,四散而逃——更别说大部分人甚至没有盔甲,逃起来应是轻快。

薛寅苦笑着按了按太阳穴,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要亡我啊。

思绪才转到这里,他忽然一怔,片刻后伸出了手。

起风了,风向……朝南。

这场战役,在后来的史书里,没有留下名字。

关于它的记叙是有的,但是它实在是算不上什么战役。

柳军精力充沛,兵强马壮,携威而来,薛朝无援少兵,军中一群乌合之众,上下离心,闻柳军威名而丧胆。

柳从之带着必胜的把握,携先锋军行至宣京城门附近的时候,只见整个古城静悄悄的,城楼上空无一人,没有城防,无人守城,宣京古城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柳从之勒马,见这阵势,稍一皱眉,“这倒是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