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做好了这是个骗局的心理准备,但这却不能动摇她行动的决心。她要弄个明白,她要墨意那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那日清晨他起身的时候,她也在生物钟的召唤下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祐樘眸光闪了闪,笑了笑没有回答她。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酒壶,捧起她的小脸,柔声嗔怪道:“一个女孩子家的怎么喝起酒来了?莫要再喝了,伤身的。”说着,他转身就要将酒壶拿到一旁去。

而如今,这块玉再次回到了她手里。她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祐樘看着她那股别扭劲儿,不禁轻笑着道:“乔儿害羞了?”

看到他似乎仍然在专注己事而没发现她,漪乔不由有些小得意地扬起一丝笑容。她轻手轻脚地将手里的东西一点点放在案上,正要松口气庆幸大功告成,却冷不丁听到一管冰玉一般清润悦耳的声音自身侧幽幽传来:“乔儿今日来得似乎晚了些。”

漪乔有些惊讶,不知周太后突然有此一问是何用意。不过她还是很快回答了问话:“回太后,殿下为人温和宽仁,待漪乔很好。”

而漪乔犹自陷在自己思绪里的时候,面前的人已然悠悠醒转过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只是一瞬,眸光中因刚刚醒来而盘桓的迷蒙混沌便即刻澄转为清幽明澈。宛若聚集了天地之间的钟灵毓秀之气,清湛之中溢转着琉璃一般的光华,那双眼眸永远是那般的夺目。

祐樘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而后似乎是有些无奈地笑道:“原来父皇都知道了。不过,只此一次便被父皇瞧见了,看来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父皇。”

供案上忽明忽暗的长明灯的光线极其暗淡,摇曳在牌位前的供案上,形成一道道诡谲飘忽的光影,显得格外阴森。也不知是这里的氛围使然,还是起了夜雨的原因,这殿堂总给人一种冷气森森的感觉,令人不由得汗毛倒立。

漪乔脑中念头飞转,快速地分析了各种利弊之后,决定先答应下来:“好,我带你去。”

她不明白,祐樘那么好性子的人,怎么会和他父皇争执起来?说是和泰山地震有关么?那就是有典故的了?可是当时她震惊之下心绪烦乱,也没顾得上问问尔岚看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桩陈年公案。

“你休要在朕面前装糊涂!朕所言并非地震本身,而是地震之后钦天监呈上的那份回禀的奏疏。当时朕见王气龙脉所在之处竟遭天灾,这地震来得甚是不吉利,遂命钦天监着手去查其中究竟是何故,最后钦天监呈上的奏疏断言‘应在东宫’。当时恰逢朕要废掉你的太子之位,然而看到那份奏疏之后,朕遂觉那次泰山地震是由于东宫不稳,上苍动怒而造成的,随即便打消了废黜之意,”朱见深说了一长串话,突然咬牙切齿地厉声道,“可是朕如今才知道,什么‘应在东宫’,根本就是你这个逆子暗中安排好的说辞!你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居然不惜耍手段欺瞒于朕!说,你该当何罪?!”

“既然事情都解决了,咱们就不说这个了,”他微笑着站起身,走至她面前,关切地问道,“乔儿用晚膳了么?”

漪乔凝眉上下打量着他,估摸着他的身份。

“是啊,娘娘,逛了这么久,要不要歇息一下?”随侍左右的芙香也在一旁小声附和道。

虽然仍旧不习惯这种被人行礼的感觉,但漪乔还是时刻谨记着自己如今的处境和身份,冲着他们微微颔了颔首。随后她紧了紧身上的紫貂裘,向着一间仍然透着光亮的房间快步走去。

“对不起,”漪乔满面的歉意之色,“我方才太冲动了。不过,你能告诉我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么?”说到这里,她想起昨晚那尴尬的一幕,面上不由飞起一片红晕。

祐樘叹了口气,然后俯身将手搭在她的臂膀上,轻轻扳过她的身体,认真地看着她:“乔儿,不是和你说过了么?私下里直接唤我名字即可。另外,也不用自称‘妾身’,人前如此那是没办法,但是此间就我们两个人,我听着……觉着疏远。”

延龄兴奋之下,抬起小手朝着那群猪羊鹅一个一个地数了过去。站在他旁边的鹤龄伸手阻了弟弟的动作:“莫要胡闹,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漪乔倒抽了口凉气,瞬间懊恼不已。她应该嘴快一些的……

接下来便是严格的精选,太监们直接拎尺子上,细量少女们的手足,同时还要考察她们的步态和风姿,这就又刷下一千人。

“漪乔,给我一个理由。”他无喜无悲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背后响起。

所以,才叫得那么亲昵。

是一个桃腮朱唇、艳若桃李的女子。只是她眉目之间的那抹娇纵,实在是不怎么招人待见。

可是如今来宾已然到齐,而且不管云老夫人地位如何尊贵,但说到底依旧是民,以他皇太子的身份来说,他亲自前来是不合适的。

“晚辈拜见张伯父,”墨意极为恭敬地朝他作了一揖,“伯父一路车马劳顿,快请进去休息一二,寿宴马上便开始了。”

墨意微微一愣。旋即,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渐渐在身侧收紧,他清楚地感受到,一丝期待悄悄划过心头:“你……是因为我和表妹……的缘故才不辞而别的吗?”他完全忽视了漪乔偷听墙角的事情。

温婉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自家表哥:“啊?意哥哥是说,伤了程大哥的另有其人?”

他的长相其实是不错的,面部线条深刻,五官立体且十分有型,颇有些古希腊雕像的感官效果,属于霸气阳刚的一类。深眼窝使他的目光更显犀利,鹰钩鼻更是张扬着他身上似乎深入每个毛孔的霸气。再过几年,想来应该也是个倾倒无数少女的英俊男子。只是漪乔自来到这里已经见过了两个风神毓秀、姿容卓然的人间翘楚,因此如今对于他的容貌,便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金氏满脸惊喜之色地嗔怪道:“呀,真的?!这是好事啊,你这丫头,怎么也不早说呢?还害得为娘担心了这么久。”

少年凝视着她,目光认真而诚挚:“我会护得姑娘的周全。”

她觉得自己的神经正一根根地绷紧。似乎,有什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她佯装生气地横了他一眼,凉凉地道:“右公子这窗棂做得,和这屋子的装潢档次简直就是天差地别。难道,公子就不怕因此而坏了整间屋子高雅的格调?右公子就不觉得碍眼?”

他由吴管家领着,一路跌跌撞撞地进了书房。

虽然只听过一次,但如今再遇,却是觉得分外得熟悉。好像早在千百世的沉浮前,于无数个轮回里,就已经刻进了骨髓,嵌入了灵魂,不泯不灭。

漪乔深知自己刚才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若非有人及时出手相救,如她这般没有习过武的人,要躲过那离弦之箭的暗袭,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漪乔却是听得直抚额头。

这话看起来像是在挖苦漪乔,但语气里却是无半分责备之意,甚至还带着点对那两个倒霉蛋恶趣味的幸灾乐祸。

漪乔摇摇头,不愿再胡思乱想。

“每人两个。”那江书生好笑地勾了勾嘴角,意味深长的目光锁着漪乔,心里暗道这题目真是太简单了。

虽然他们可能只是无心,但这样的混账话还是让漪乔很不痛快。她最讨厌藐视知识的自大狂,尤其藐视的对象还是她极为喜爱的数学。

她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娘亲请放心,女儿全都记下了。这一阵子一定加倍用功,以期到时可以一鸣惊人。”

两个孩子粉雕玉砌的小脸上满是无辜,两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眨呀眨的,巴巴地望着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张姑娘谬赞了,小女子实在愧不敢当,”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一双翦水秋瞳里倏忽之间划过一丝伤痛,“倒是姑娘,不仅天生丽质,气质落落大方,而且还拥有超群的技艺,婉儿怕是这辈子都望尘莫及了。”

“不知表妹今日到访,所为何事?”再转过身来,他已是面容淡淡。

那位老先生当初在听说漪乔的要求后,虽然面露古怪,但是仍依自家公子的吩咐,一切照着这位姑娘说的来。

墨意微微一愣,旋即似是有些尴尬:“材质方面我并未着意安排,想是他们照着通常的做了。”

“父皇如此关心儿臣,儿臣心中实在惶恐,先行谢过,”他说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却又有些为难地道,“只是,父皇突然提出要为儿臣选妃,此举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他瞥了一眼手边堆积如山的奏疏,唇边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

“对啊!只需假设全部为兔,那么多出来的脚数除二,便是鸡的只数了!反之同理,一样可得解!”他忽然从自己的思考中抽身出来,打断了漪乔的话,极其准确而简洁地道出了整个解题过程。

那青衫男子似乎成竹在胸,见此并不惊慌退让,仍旧抬手一揖,朗声笑道:“好,这位兄台请出题。”

转首,抬眸,定格,这一切水到渠成,好像她的回身就是为了去看面前那个白色的身影一样。

她在路上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个大概。

原来墨意方才的出现根本不是祐樘授意的,那些话都是他在听了一会儿墙角之后,随机应变编出来的。他只是在赶往除非居的路上碰巧看到了被劫持的漪乔而已。至于方才在巴图蒙克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镇定自若也是用来迷惑他的,让他按照惯常思维以为他是有备而来的,从而不敢轻举妄动。这也就和诸葛亮的空城计有异曲同工之妙。

至于为何三天都不见小耳朵送出去的信有回音——那是因为墨意压根儿就没看到那封信!他甚至连小耳朵的影子都没见到。

漪乔不明白这中间是出了什么纰漏,而墨意在略一思忖之后,却是一阵长叹。漪乔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也不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