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忽又卷来一阵急急狂风,撕扯着望山楼外织出的熊熊团焰,火星子如红色流萤四下飘舞,又倏忽熄灭。风挟着炽气,朝明瑜迎面扑打了来,也掠得那人衣角一阵狂舞。他盯着她,一动不动,唯有眼中两点火光在跳跃不停。血管在噼啪爆裂的声音。

没有第三了。

“爹,我前日特意放你书房桌上的那本梵书,你看了没?女儿偶尔在书坊间看到,觉着极好。特意译注了出来,爹你也去看下。”

阮洪天回头看了眼谷香,叫下去便是。谷香忙带了小丫头退下去关了门。阮洪天这才突然一把抱起江氏,哈哈笑着往床榻上去,将她轻轻放了上去,低头在她额上重重亲了下,这才笑道:“夫人,天上掉元宝有什么可高兴的?今日晓得了一事,这才叫真的喜事。”说完便凑到江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明瑜笑了下,待她被别的小姐拖走说话,想起年前那玉福膏的事,便朝谢静竹谢道:“静竹妹妹,年前多谢你的玉福膏,极是好用。”

谢醉桥这一瞬间心中竟滑过了一丝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忽然又觉着自己因那巧匠一事,竟特意用大半日的功夫冒着刺骨寒风纵马来此向这小女娃打听,有些过于费周折了。其实大可不必,派个人到荣荫堂问声便是。

裴文莹这回显得有些惊喜,眼睛一亮,叫了起来。

明瑜笑了下,把壶小心地放回了几上。

“那就是身上香了,晚上陪我一个被窝里睡好了,这样又香又暖的姐姐,再陪我两年就要嫁男人了,我还真不情愿呢……”

谢醉桥看不到她脸容,听她说话也如方才那般娇声软语。只不知为何,此刻却突然觉得自己面前这女孩从头到脚地透出丝与她这年纪不大相符的疏远和沉稳,略微一怔间,见她已是重新扶了边上那丫头的胳膊往前走去,因了个子娇小,踏雪而行时,背影瞧着有几分吃力,再多看几眼那白雪地中的火红背影,竟生出了丝恨不得抱她走路的念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心中起了种极其别扭的怪异之感,急忙收回了目光,大步朝山脚而去,踏得脚下积雪纷纷随他脚步飞溅不停。

明瑜今夜就住在她从前过来惯住的江氏旧日闺房中,春鸢与周妈妈一道擦扫了屋子,燃起火盆,又铺了带来的衾盖,草草吃了些送来的饭,虽则也是满身疲乏,却毫无睡意。独自对着的灯火出神片刻,便叫使丫头将余大唤来。“余老爹,这附近可有好些的跌打郎中?”

此时初冬季节,入目所见并无盛夏那般浓翠,只远眺望去,视线比起草木繁盛之时却要空阔不少。亭台叠着楼榭,曲廊搭通飞桥,这一步还是开得绮丽的碧紫色荷莲菊,下一步却见金黄落叶随风萧萧;道旁园圃里踱着毛色亮泽的仙鹤,桥底水面下游荡了交颈的雪白天鹅,一路所见,别有一番意趣。

明瑜点了下头,这才回头扬声叫明珮身边的大丫头又春带了她回去歇息,自己也往漪绿楼去。

因了方才的一场牌局,裴文莹谢静竹与明瑜两姐妹也渐渐有些熟了起来。裴文莹仍是淡淡的没多话,坐那圆桌上时,只是偶尔望向明瑜看几眼,谢静竹却是对明瑜极是亲近,特意和谢铭柔换了位置要挨她边上,话也多了起来,明瑜耐心一一应答。

江氏知道京中将军府的谢静竹,却头一回从谢夫人口中听她提着京中的这侯府,所以顺口问了一句。

江氏刚起身,听丫头说二叔公家的张氏又来了,便叫让进来。张氏入了内室,恭维了几句,笑道:“弟妹,晓得你有喜了,我竟比自个当年生养安俊之时还要来得欢喜。昨夜回去高兴得睡不着,和我那当家的说了几句,当家的便骂了我,说如今弟妹有喜,我却只晓得动嘴皮子,也不知道帮些实在的。我被骂醒,这才特意一早又过来了。弟妹如今身子金贵,往后愈发沉重,里里外外诸多繁杂之事,若有我能帮得到的,只管开口,我必定代你分忧,办得妥妥当当。”

第二日,整个荣荫堂上上下下的人都如过年般兴奋。原来阮老爷高兴,阖府几百人,上从大小管事,下到烧火门房,个个便都得了套新的当季衣衫另额外一个月的月钱。到了巳时,阮家同个太公下来的叔公几支的女眷们便也都纷纷携了贺礼过来探望江氏,高矮胖瘦七八个女人中,其中便以阮洪天的堂兄阮洪海家的张氏最为出挑,三十左右的年纪,中等身材,平日极会打扮,此时只听见她笑声不断,惊得画堂窗前停着的几只鸟雀都扑棱棱展翅飞去。

“听说前次我那寿日的主意是你出的?”

明瑜站了起来,拂了下裙角,作势欲走。

明瑜嘻嘻一笑,低头用心继续。此刻满室寂静,只闻灯花偶尔噼啪爆裂和笔落泥金信筏的轻微沙沙声,等琉璃沙漏刻着的时辰到了亥时末,尚有几家的还没写好。

家常的浅紫绣花薄棉衫子,戴副碧玉银丝耳串,露出的一截脖颈上贴了几缕从发髻中垂挂下的乌发,愈发衬出雪腻凝脂。想起自老太太得病,她就一直在随禧园用心服侍,受了自家老娘不少冷话,顺势便将她扯到了自己怀里,强迫按她坐在了膝上。

“姑娘看什么呢?”

明珠身上是件簇新的海水绿大袖衫子,外面罩了条镶珠披帛,她人本就白,阳光下被这一身绿映得皮肤更是鲜亮。

漫长午后闲暇无事,明瑜记得从前她常会在这里临了荷香读书作画。那时不知道这辰光的美好,有时还会抱怨烦闷无趣。现在才知道,就算是这样静静坐在岸边凭风观荷,也是一种安宁的幸福。

明瑜怔怔望着母亲一双仿佛略微含愁的美目,冲口而出道:“娘,不要给爹纳妾。娘明年就会给我添个弟弟的。”

上有老苍天,下有荣荫堂,三年不下雨,陈粮过万石,说的就是大昭国江南阮家。

“没,”明瑜急忙摇头,“爹,那人既是谢公子的朋友,想必也是京中大有来头的人,如今不定就是藏着身份在行事。莫说他拿我放火的事大做文章,便是在有心人面前稍微提一句,我怕也会给我家招来罪名。这事虽可大可小,可有可无,只关系到我家安危,所以女儿不敢托大,这才叫爹晓得,好防患未然。”

“这……”阮洪天站了起来,顺手把明瑜也从地上拉了起来,想了下,道,“要么爹去寻谢公子,请他从中斡旋下。”子,明瑜多少也有些知晓。就算他现在没多想,若自己父亲真过去寻他了,只怕生生反倒要多惹些猜忌和嫌恶。他又是天子身旁的近臣,与荣荫堂素无交情,凭什么为阮家着想?难免不生出些事端。如今天不作美,既出了意外,两相权衡取其轻便是。忙道:“爹,这般反倒真把把柄坐实落人手上了。他万一若对人言讲,我荣荫堂是不欲接驾,这才自己放火烧楼,那岂不是滔天大罪?女儿想来想去,如今唯有釜底抽薪。爹去寻谢大人,把接驾的事应承过来。这样就算往后有人提我放火烧楼,你只说是我夜半臆病发作便可,绝不会牵扯到别的罪名上。皇上过来了,爹只要牢牢记住那画册上的事,照了规制好生接待,谨小慎微,叫皇上和诸多皇子都挑不出错处,想来也不会有多大的事。”下她头,叹道:“想来想去,也就只你说的这法子了。只是阿瑜,爹再跟你说一遍,就只此一次,从今往后,再不许你这般瞒着胡来。你是爹的女儿,爹只想叫你像从前那般每日里做做诗弹弹琴便可,别的事自有我。”

明瑜心中感动。自己是何等有福,竟会有这样一个一味护着短的爹。连放火烧了他的望山楼,不小心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他也不过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责备几句。明瑜这一刻恨不得再扑到阮洪天怀里抱住他,生生忍住了,急忙点头应了。

阮洪天想了下,叫人备马,急匆匆便出了书房,往南门谢府赶去。

明瑜望着父亲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终是长长叹了口气。自己费尽心思,绕了一大圈,做梦也没想到,如今竟又只能拐回原点了,福兮?祸兮?

谢醉桥自买下瑜园后,叫了人修葺整理一番,这日听高峻说差不多已妥,便纵马过去看了一下。

“公子瞧着可好?若是哪里不妥,我叫人再修。”

高峻陪着出了园子的门,问道。

谢醉桥随意道:“不必了,我瞧不错。无需再多事。回去与叔父婶母说下,过几日便搬过来。”

高峻晓得自家公子平日于这些也不大上心,笑了下,回头再看一眼,见那园子门口上楣处浮雕了园名的石板上虽无枯草攀附了,只瞧着有些陈旧,且边角也裂开,不甚美观,便道:“前头那人给这园子起了这名,我虽是个人,也觉着娘气了些,且这石板也旧了。如今既已易主,公子何不换个园名,自己写了,我叫人刻上去。”

谢醉桥也回头望了一眼,道:“不必。这名字好。”

“公子觉着好,那放着就是。”

谢醉桥一笑,纵马过了门前河道上的拱桥,往州府衙门去,进了侧门,刚把马缰丢给迎了过来的小厮,便听小厮道:“公子,京中靖勇侯府的裴公子来了,正与老爷在书房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