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先生不检验一番?”沈陆嘉淡淡地问道。

正在楼上的沈陆嘉听见动静,快步下了楼。

应该是越洋电话,伍媚听得清清楚楚。电话里沈陆嘉请对方立刻搭乘飞机将三只分别叫拉格朗日、开普勒和诺特的僧帽猴送到河内来。

“伍小姐。”一个裹着白色包头的黝黑青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在伍媚面前微微躬身。他相貌平凡,唯有两只眼睛亮如寒星,身上穿着白色对襟布褂,下面是一条黑色熟罗裤子,脚上是黑色的布鞋。

沈陆嘉握住鞋后跟,缓缓地使劲,然而就在他感觉到鞋跟正一点一点艰难上移的时候,他敏锐地发现金属跟被划得惨不忍睹。沈陆嘉心思一动,倘若这鞋拔不出来……他又在心底估算了一下到酒店的距离,这才转脸看住伍媚,老老实实地说道:“如果拔出来的话,估计鞋跟就花得不成样子了。

伍媚言辞之间对阮咸的熟稔使得沈陆嘉愈发气闷起来。他垂下眼睫,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膝盖。

“那待会儿见。”伍媚一面系安全带,一面说道。

岑彦很快捧着一个锦盒进了包厢。是他刚去找九重天的经理蒋一炜弄过来的。在这一点上不得不佩服莫傅司的眼光独辣,他在九重天的顶楼设置了一个并不对外开放的礼品特卖处,只有熟人和常客才知晓。从翡翠麻将牌到金箔扑克,从九龙窠的大红袍到印尼的天然猫屎咖啡,从黄田冻印章石料到九眼端砚,几乎可以满足交际应酬里任何一位难伺候的主儿任何癖好。

谁都知道,在如今的各色饭局上,诸如公关、文秘等等年轻貌美的女陪酒员就是被故意丢进狼堆里由着舔舐啃咬的一块鲜,纪书楷点出她的身份,就是摆明了告诉别人,都来灌她的酒。更何况他明明可以直接说伍总监,硬是要阳怪气地喊伍小姐,听上去活像舞小姐,更让人觉得她身份低微,可以恣意践踏。不过伍媚也不恼,她勾唇一笑,眼风如波,徐徐扫过对面一圈或痴肥或瘦的男人:“我没有主动给各位领导请安,先自罚一杯。”说完一仰头,滴酒不剩。

“嗯。”阮沅有些迷惑地应了一声。

快步去开了门,伍媚笑得温柔亲切,“薛秘书,快请进。”

夏商周咽了咽唾,“好巧,又遇见你。”

山上的风呼呼地刮着,偶尔有老鸹怪叫着走枝桠间扑棱棱飞归。

岑彦在心底腹诽:你个洋鬼子手都伸到沈总的女人身上去了,沈总心情能好吗?

严谌哈哈大笑起来,将盒子塞到伍媚手里:“本来就是给你的。”

伍媚也不作答,只是低下身去穿鞋。商渊成不清楚她在打什么主意,皱了皱眉头,“你那双芭蕾舞鞋还丢在我这里,我去拿给你,别穿这么高的跟了,仔细崴断脚脖子。”又朝夏商周客套了一句“夏行长真是太客气了。容我进去换下衣服。”

江道真进来时就看见这一幕,笑呵呵地说道,“伍老师又来看我们商院长了?”

“别人送的票,不来不太好。”沈陆嘉实话实说。

这是沈国峰这么些年来第一次当着全家人的面提到长子的名姓。沈叙这个名字仿佛是某种禁忌,是以一时间人人反应都有些古怪。陆若薷脸色苍白,握筷子的手上青色的筋脉都迸出了肌肤表面,像随时会碎裂的瓷。沈陆嘉头颈微微低垂,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沈述夫妻看似面色平静,嘴角的笑纹却泄露了他们心情正好。

听到这样的称呼,伍媚的眉头不觉一皱。沈陆嘉也微觉尴尬,有种当了人家便宜爹的感觉,接过衬衫和钱钞,道了一声谢,便沉默的继续看演出。

琥珀早已经主动上前去拉夏天的手,“你怎么还没换换衣服呀,马上我们都要表演了。”

晏经纬长叹一声,“你母亲可好?”

沈陆嘉眸色沉沉,“我的车是特殊牌照,可以走特别通道。”说完拉开车门,径自坐上了驾驶座位。

隔的时间太长,以至于她都有些恍惚,这些事真的发生过吗?还是只是存在于她的臆想中?他们之间只隔着几步的距离,伍媚却觉得像隔着漫长的一生。

“你是谁?”上次在暝色偶遇,她是跳弗拉明戈的红衣舞者,向他求救时又自称学生,最后还施展妙手空空,戏耍了骆二一番。事后骆二去找苏浙要他交人,苏浙居然死活不肯透露。今日得见,她又摇身一变成了代替阮沅采访的记者。出身世家的沈陆嘉神经立刻绷紧了。锐利的眼神牢牢盯住对面妖娆的女子。

沈陆嘉也含笑和他击掌。

“我热爱禽类,但是局限于装在餐盘里的那种。”

“走吧,知道你今天下午被你家沈老太爷骂了个狗血淋头,心情不好。这人生啊,就得自己学着找乐子,不然岂不是得闷死。”骆缜川心里总是带着一股憨直之气,所以沈陆嘉总是拒绝不了他。当下,只得和他一齐往看台走去。

“王道乾的译本是目前国内最好的译本,但是你看过法文原版后就会发现他并未忠于原著的句读节奏。他将长句断成了许多短句,比如他译成‘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再看他翻译成‘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乍一看好像没有符合杜拉斯的原文,相比浮夸赘余的长句,正是这种炼简洁的短句,才是情人的神韵所在。所以王小波才感叹无限苍凉尽在其中……”

伍媚麻利地从尾壳里拽出完整的一节虾,蘸了汤汁,送进嘴里。

沈陆嘉瞥见她汪着辣油的红指甲,叹息道:“我来帮你剥吧。指甲油遇到油脂会溶解的,吃下去对身体不好。”说完用桌上的廉价湿巾擦净了十指,帮伍媚剥起虾来。

“啊?!”伍媚觉得脑子里有些发懵。

沈陆嘉已经将粉红的虾递到她嘴边,“张嘴。”

机械地张开嘴巴,伍媚将虾含进嘴里。

一连吃了几只虾,伍媚才想起问沈陆嘉一句:“你吃过了吗?”

沈陆嘉淡淡地回了两个字:“还没。”

伍媚有些心虚地补救道:“这里的虾仁炒饭味道不错,我帮你要一份吧。”

“好。”

老板很快将热腾腾的炒饭端了上来。雪白的米粒里衬着金黄的蛋和绿茸茸的西兰花和粉色的大虾仁,煞是好看。但是沈陆嘉似乎并没有立刻就吃的意思,仍然在不紧不慢地剥着龙虾。

“你别剥了,趁热吃饭吧。”

沈陆嘉看一眼白瓷盘里的炒饭,轻描淡写地回道:“也没多少只了,剥完了再说。”

男人穿着雪白的衬衣,上面有银色的竖纹,玫瑰金袖扣在光线下熠熠生辉。左手手腕上的还带着江诗丹顿的陀飞轮,黑色的密西西比河鳄鱼皮表带正幽幽吐着低调而奢华的光芒。然而这个矜贵的男人却在帮她剥虾仁,伍媚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暴殄天物。

沈陆嘉每剥一只便送一只到伍媚嘴边,吞咽中,他的指尖不可避免的碰到她柔软的唇瓣,甚至偶尔还会触及那灵活的丁香小舌。秀色可餐果然很有道理,他竟然觉得不似先前那般饥饿。

伍媚破天荒地觉得有些窘,成年男女之间喂食这种事情,在她看来是罪大恶极的,又不是古代的女太监,搞什么对食。她还在外国语学院教书时,偶尔吃食堂,看见学生情侣甜腻腻地喂饭,简直恨不得拿出餐刀戳死他们。

可是此刻,她的心底居然生出一丝甜蜜来,真是要命。只得频频借喝啤酒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沈陆嘉看了看不锈钢盆里的剩下的浅浅一层龙虾,停止了手里的动作,淡淡地说了一句——“不能再吃了。”

伍媚还没反应过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大堆虾壳径直都丢进了盆里。

“你——”

沈陆嘉只是低头用湿巾仔细擦了手,这才开始吃那份已经冷掉的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