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不动声色的问道:“说吧,峰哥,只要能救志军哥,我愿意去试试。”

第二天,杨志军醒的很晚,昨夜的酒已醒。他轻轻的揉了揉还有些生疼的太阳穴,翻身做了起来,窗外是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

大哥杨志军比杨梅大八岁,从小便是渔村里的孩子王。他的梦想就是长大以后能够当一名解放军,当帝国主义侵略国家的时候,勇敢的战斗。每次杨根生看到邻村人领着被杨志军打的头破血流的孩子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便会抄起门后的顶门杠照着杨志军的后背打去,杨志军也会很默契的扭头奔跑,身后是铁棍落在地上沉重的撞击声。

提上上坟用的祭品,杨梅走上了通往后山的小路。满山一片翠绿,野草上挂满了露珠,潮湿的泥土上,开满了红的、黄的小花,蝴蝶在花间翩翩的飞舞着。路很滑,杨梅走的十分小心。当眼前出现蔚蓝的大海的时候,她看见了陈宝莹的坟墓。

杨梅放下手中的祭品,从周围的树下捡来一根长长的树枝,仔细的在坟前扫了起来,清扫完坟前的浮土,又拿出一块抹布,把坟前的石碑仔细的擦了擦,最后,把祭品和金箔摆在了坟前。

摆好了祭品,杨梅轻轻的跪了下去,双手合十的说道:“阿莹姐,我来看你了。你在天上孤单,我今天来陪你说说话。”说着说着,泪水已经挂满了两腮。“阿莹姐,我哥还是没有消息,我想他应该是到美国了,要是船出事,新闻一定会报道的,没有看到新闻,就说明他是平安的,你放心吧。”杨梅一边说,一边点燃了坟前的金箔。“这里有些钱,我烧给你,你先花着,不够再给我托梦。陈叔已经回福州了,这里他一个亲人也没有,他回福州也好,还有亲戚可以照顾,你不用担心。”杨梅一边流泪,一边诉说着。“阿莹姐,我要考大学了,我要考出这个渔村,可能几年都无法回来,每年的清明,就算我不在家里,我在外边也会祭奠你的,你放心吧。我会听你的话,努力读书的,我不想一辈子呆在渔村,我要走出去,你给我的单放机,我会好好保管的。将来,我成功了,一定回来看你的。阿莹姐,你放心吧。”

说完话,杨梅重重的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站了起来,这时候,她发现,在陈宝莹的坟头竟然开着一朵美丽的雏菊,花朵在清风中微微的颤动,一摆一摆的,似乎在冲着杨梅点头,仿佛在告诉杨梅,她所说的话,远在天上的陈宝莹已经听到。。。

清明过后的杨梅,陷入了忙碌的复习当中。对于高考的志向,家里人无法给她任何建议。杨梅想去北方的城市,但是,北京的消费,又让她不敢选择那个心中向往的城市。最后,她决定考取天津市的高校。

高考如愿的结束了,杨梅对于这个最后一次在家度过的假期十分的珍惜,她想尽量的多分担一些母亲的家务。因此,每天总是早早的来到菜市场去卖鱼。然后开心的把卖掉的鱼钱交给母亲。母亲也会用她那双落满老茧的手把叠的整整齐齐的钱攥到手中,然后将钱小心翼翼的放进家里一个铁皮的饼干桶中。

录取通知书如约而至,杨梅如愿的考上了天津财经学院的国际金融专业。杨梅的考取,让渔村变的沸腾,村民纷纷来到家里祝贺。杨根生也开心的笑逐颜开,自己的地位从来没有如此高过,大家都不在认为他木讷而窝囊,只是不停的夸奖他: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明天就是离开家乡去天津学校报到的日子,上午,杨梅仔细的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把心爱的单放机放进了箱子的底部。这时候,母亲黄秀妹走了进来,手里拿着装钱的饼干桶。黄秀妹用力把饼干桶的盖打开,把里边的钱都倒了出来,对杨梅说道:“阿梅,这里有三千多块钱,你带着,可以交学费,家里钱不多,不知道够不够。”望着由大大小小毛票攒在一起的学费,杨梅心中充满了忧伤,她懂得这钱的意义:有些人的付出,在别人的眼中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对付出者而言,也许这已经是他的全部。

“阿妈,不用钱,我上学是不要学费的。”杨梅忍住眼泪,轻松的说道。“是吗?你上学不要钱?”黄秀妹将信将疑的问道。“真的不要钱,阿妈,我只要出路费就好了。”说完,杨梅留下了去天津的路费,将装钱的饼干桶还给了母亲,说道:“阿妈,钱你放放收好,到时候给爸买点吃的,我出去读书,路程比较远,也许有几年无法回家,你们自己要多注意身体,等过几年,我毕业了,就回来孝敬你们。”

离开家乡的前夜,母亲和杨梅聊了很多往事。屋子里回荡着母女俩开心的说笑声。一夜不眠丝毫没有让杨梅感到困意,当雄鸡报晓的时候,杨梅提起行囊,坐上长途车奔向福州,再从福州出发,去往天津,她知道,人生的另一段旅途开始了。

三十多个小时的路程,杨梅没有丝毫的疲惫,她喜欢坐在车窗前,静静的看着窗外的电线杆由远及近,然后飞驰到身后。她喜欢望着远处重峦叠嶂的山峰沉思,她喜欢看着车窗外绿油油的稻田和一排排整齐的土砖墙。。。

列车就这样呼啸着由南向北滚滚而去,在祖国的大地上奔驰着,第三天的早晨,到达了杨梅的目的地---天津市。

天津火车站位于天津城市中心,是天津市最主要的铁路交通枢纽。

出了站口,杨梅不敢停留,买了一张天津市地图,查了一下线路,拎起行李,登上了开往学校的公交车。

杨梅瞪着美丽的双眼,开始好奇的大量着这座城市:“沧桑感”。是杨梅对这个城市最初的印象。天津作为近代满清帝国的“天子渡口”和西方列强八国的租界地,融合了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风格,使天津的文化更像是一杯鸡尾酒,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去品味都会有别样的风情和滋味。

杨梅从公交车上看到了天津塘沽码头的繁忙、清代爱国将领的塑像、大沽炮台的历史遗存、五大道大大小小的洋楼、解放北路鳞次栉比的洋行一路不断显现的“狗不理”的招牌,都与满清历史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

杨梅拎着行李走进了天津财经学院。学校主楼前挤满了熙熙攘攘准备报到的新生,同学们大声的说笑着,把办公桌挤得水泄不通。杨梅不敢走向前,她有些犹豫,因为入学通知书上写的很清楚:报到后的新生要到楼内的财务处去缴纳学费。

杨梅摸了摸兜,只剩下十几元的零钱,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坚持是否值得。她把行李放在了旁边的一棵大槐树下,拿出一本书,开始静静的阅读起来,她想,等到人群散了,再过去。

下午五点的时候,杨梅发现,报到的人数渐渐的稀少。杨梅收起书本,鼓足勇气,走到办公桌前,把自己的通知书递了过去。

办公桌后边坐着一个瘦瘦的年青人,长长的头发遮住耳朵,白净的脸庞戴着一副精细的眼镜,上身穿着一件白色体恤,纤细的手指上夹着一支钢笔,钢笔的下边压着一摞报名表。

男青年接过杨梅的录取通知书,打开扫了一眼,“哦!国际金融专业的同学。”然后,抬眼皮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美丽的杨梅,杨梅今天还是穿着那身白色的连衣裙,一头乌黑的长发盘在头上,雪白的脸上是两汪清水般的明眸。亭亭玉立的身姿,在微风中显得十分俏丽。

“胡逸,你让我好找呀。”忽然远处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声音未落,一个留着披肩发的女孩从主楼里走了出来。女孩上身穿着一件粉色的dior衬衫,下身是一条黑色的苹果牌牛仔裤(这两个牌子,是杨梅经过若干年以后才知道的品牌)。女孩脸上铺了淡淡的妆,走过身边能闻到阵阵薰衣草的香味。女孩走到胡逸的身边,拉起胡逸的胳膊就往起拽,“走吧,胡逸,晚上一起吃晚饭,然后再一起去舞会跳舞。“

胡逸轻轻的皱了皱眉头,说道:“李紫燕,我今天答应王老师帮他做新生的接待工作,等我忙完了,再去宿舍找你吧。”“看呀,法学系的系花又在调戏班长了。”不远处几名路过的学生看到这个场景起哄的喊到。李紫燕满不在乎的冲远处的同学喝道:“干嘛?无聊吧,没见过谈朋友的吗?”说完,假装生气的向远处的同学追去。几个同学哄的一声跑开了。

胡逸不理睬身边的李紫燕,对杨梅说道:“你好,杨梅同学,我叫胡逸,是比你大一届的92届法学系的学生,今天,负责新生接待的王老师临时有事,我帮忙接待,你的录取通知书没有问题,你可以去主楼的财务处交学费了,然后去学校的后勤处领宿舍用品,再去教务处登记学籍资料,最后去图书馆领阅览证。”

杨梅接过胡逸还回来的录取通知书,踌躇了一下,小声的问道:“你好,胡逸同学,我学费带的不够,能不能先入学,等过一段时间再交学费?”

胡逸抬眼看了一下杨梅,停了几秒钟说道:“晚交是不可能的,但是可以申请贫困助学金。你等一下,我带你去后勤处办手续。”说完,扭头对站在一旁的李紫燕说道:“李紫燕,我带这个同学去趟后勤处,你帮我盯一下,有新生入学的就做个登记,然后告诉他们下一步该如何办理就好了。我一会就回来。”说完,站起身,向主楼走去。

杨梅提起行李,紧走几步,跟在了胡逸的身后。

胡逸不时的和周围的人打着招呼,很快就来到了后勤处。后勤处的老师们似乎和胡逸都十分熟悉,经过他的介绍,杨梅很快办妥了贫困助学金。

从后勤处出来,杨梅心存感激,正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就听见李紫燕在远处喊胡逸:“胡逸,胡逸,过来吧,咱们该去吃饭了。”胡逸应了一声,转头对杨梅说:“同学,手续都办好了,你去找你的宿舍吧,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我能帮你的一定帮你。”杨梅感激的点了点头,拎起行李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来到自己的宿舍,杨梅发现同宿舍的其他五个人早已经到齐。初次的相识让她们兴奋不已,看见杨梅进来,都起身过来帮忙。杨梅把自己的行李整齐的码放到了床下的柜子里,又爬上预留的最后一个上铺,铺好床单,然后静静的坐在角落里,听着室友们的介绍:身材高挑丰满的东北姑娘---何丽娜;梳着两个长辫。脸上散落着几点雀斑的山西姑娘---乔倩;个子娇小,皮肤白皙的四川姑娘---易文玲;性格豪爽的天津本地姑娘—李静婷;最后一个是身材消瘦的广东姑娘---何霏。大家纷纷的诉说着自己的过去,很快六个姑娘就变的十分熟悉。

大学的生活就这样在一九九三年的金秋开始了,杨梅很快就融入了这种快乐而充实的生活,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轻松,新奇的传闻、幽默的同学、喧嚣的城市风景,这一切都让杨梅感到快乐,于是,她开始记日记了,她在日记本上记录下了自己的经历和对生活的感悟。

三个月时光飞快的过去,唯一让杨梅感觉到棘手的问题就是:学校给的生活费十分紧张,每各月都要仔细的考虑每一笔支出,不能随便乱花一分钱。她给家里写过两封长信,信是寄给渔村的支部书记施世平,她想通过施世平再转交给父亲,告诉父亲,她这里一切安好。

十二月的一个周末清晨,杨梅走出了宿舍。看到了漫天的大雪,雪花在空中飞舞着,杨梅伸出手,大片的雪花落在手中融化成水。天地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路旁的松树上挂满了银针。杨梅开心的走到草地上,使劲的跺着脚,鞋子下发出吱吱的声音。一个海边长大的女孩从来没有见过雪,这绚烂的雪景让她兴奋不已。她就这样在雪里走着、跳着,头发和眉间都落满了冰晶。大雪潇潇洒洒的落了一上午,临近中午的时候,天空突然的放晴,阳光透过云端洒向大地,白茫茫的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

杨梅走到学校的人工湖畔,湖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中心湖面上未结冰的湖水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粼粼的波光,阵阵的寒风吹过,有一种萧色般寂静的美。

杨梅远眺着湖面,长长的呼了口气,内心感受到无比的宁静。

“你好,杨梅。”杨梅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她回过头,发现胡逸背着一个画板站在身后。今天的胡逸,头上戴了一个绒线的帽子,脖子上围着一条蓝色的长围脖,围脖遮住了自己白中透红的半张脸。左边的肩头斜背着一个墨绿色的画板,右手手里拎着一个马扎,正微笑的看着自己。

“你好,胡逸。”杨梅礼貌的问了一句。“看你这个样子,是不是要写生。”“是的,我喜欢画画,业余的时间在天津美术学院学习油画,写生是必修课,今天景色很美,想出来画一下,不知道,这样的美景,自己能否有本领把它定格在纸上。”说完,胡逸放下马扎,支起画板,取出铅笔,在纸上勾勒起来。

杨梅没有离开,她只是静静的站在旁边,看着胡逸用线条描绘着雪后的美景。胡逸画的十分投入,丝毫也没有觉察到杨梅的存在。当他将画面的整体轮廓勾勒出来的时候,才发现

杨梅依然站在自己的身后。

“你还没走?”胡逸愣了一下。“嗯,你画的真好。”杨梅赞叹的说道。“呵呵,在行家眼中看来水平也许就很一般了。”胡逸谦虚的说道。“不错,至少在我看来,画的很美。”杨梅还是由衷的赞叹着。

这时候胡逸才开始打量杨梅,十二月的天津,气温已经很低,杨梅上身只穿着两件薄毛衣,头上没有戴帽子,雪花在头顶化成水,把头发打的湿漉漉的。下身是一条厚牛仔裤,脚下是一双白色旅游鞋。

“天气这么冷,你没有穿羽绒服或者棉衣吗?这样会感冒的。”胡逸关切的问道。“还好,刚才一边走一边跳,现在一点都不冷。”杨梅轻松的说道。“哦!中午的饭点已经过了,你要是没有吃,咱们随便去学校南门外的饭馆去吃点东西吧。”胡逸边收拾画板边说道。

其实,当听到胡逸的建议,杨梅就感觉到了饥饿。可是,当把手悄悄的插进口袋,她就发现,兜里剩的钱根本无法在饭馆吃饭。

胡逸注视着杨梅的脸,悠悠的说道:“杨梅,你是第一个欣赏我作品的人,今天就让我请你吧。”杨梅还是有些犹豫,她是个不想亏欠别人的人,因为,她知道这顿饭,自己以后很难有能力再回请。

“走吧,这是老天赐给我一个和美女亲近的机会,我怎能错过。”听到胡逸的夸奖,杨梅内心十分的开心,点了点头,转身并排和胡逸向学校门外走去。

学校的南门外,有一条狭长的柏油路,柏油路的两旁鳞次排列着很多小饭馆,路边饭馆的门脸都很小,屋里一般只摆放着三、四张方桌,桌上铺着油腻腻的桌布,凳子是十分狭窄的长条凳。虽然,饭馆的环境不佳,但是,这里却是同学们最喜欢来的地方:因为这些有着不同风味的小倌,对于离家远行的同学来说,却能抚平思乡的哀愁,吃着并不正宗的家乡菜,仿佛有一种回家般的亲切。

胡逸领着杨梅走进了一家门口挂着徽风皖韵招牌的小饭馆。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安徽人,看见两个人进来,十分热情的招呼着。胡逸挑了个靠里的桌子坐下,然后对跟在身后的老板说道:“老板,有没有挞馃。”老板笑盈盈的说道:“呦!是不是老乡呀,吃的很有特色,有有有,我这里有十分正宗的挞馃。(挞馃是安徽比较著名的面点,挞馃的历史渊源很长。徽州人大都从中原迁徒而来,北方喜面南方喜米,挞馃是两种文化的结晶。)“那就好,做几个拿手的徽菜吧,我们想尝尝您的手艺。”“好。”老板十分麻利的擦好桌子,放好碗筷,快步走进内厨。不一会,几个地道的徽菜就被端上了桌。

两个人十分饥饿,并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只是不停的食指大动。当两个人风卷残云后,看到满桌的残羹冷炙,才彼此相对一笑。“斯文扫地。”胡逸不好意思的说道。“非也。”杨梅摇头晃脑的说道:“这不叫斯文扫地,这叫撕去伪装,真我风采。”“哈哈,对,真我的风采。”两个人开心的笑着。

杨梅和胡逸虽然早就相识,可是彼此从未有过太多的谈话,今天雪后的邂逅,让两个人都十分开心。吃完饭,他们决定去海河边走走,看看冬天的海河是什么样子。

两个人走下公交车,漫步走进海河公园。由于冬日的萧瑟,公园里并没有太多的游客,两个人就这样慢慢的走着,讲述着彼此的过去,杨梅和胡逸描述了她美丽的渔村,浩瀚烟波的大海;谈起了她快乐的童年;谈到了她的陈宝莹姐姐。。胡逸也告诉她,他来自“无徽无成镇,无绩不成街”的安徽绩溪,和清末的红顶商人---胡雪岩来自于同一个宗族。谈到了故乡的牌坊、祠堂、古民居,谈到了他理解的徽商,谈到了对故土的眷恋,谈到了徽菜的灵魂和历史的风雨变迁。。。

杨梅很开心,胡逸这个朋友知识的渊博,言语间的默契,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夕阳已经映红了天边,杨梅和胡逸回到了学校。刚走进学校,就看见李紫燕从门卫处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