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空比划两下,丁点儿不给人留情面。数落的话箭头似的,直戳心窝子。

“你这婢子有趣得很。”眼睛盯着绿芙,嘴角竟带出了笑。倨傲的人笑一笑,七姑娘觉着有种雨后初晴的潋滟。原本寻常的姿色,竟是要笑起来,才能捕捉到眼中刹那流露的真性情。五官也跟着娇柔起来。

女学依附官学而建,都是在半山腰上。从山脚上去,到了半山岔路口,官学往左边儿去,女学则走右边儿的栈道。两院中间隔了堵高墙,平日都有护院轮班看守。管大人隐晦提点,女学花园假山后头,开了个角门。若是平日寻姜家两位爷有事儿,可打点些碎银,叫那看门的婆子传个口信儿。

这样严厉的规矩,底下人忍不住交头接耳。嗡嗡声连成一片儿,七姑娘瞧瞧日头,觉得要遭。

听他这话说得僵硬,语气不大好。她面色有些尴尬,再想起这人方才在习字。许是朝中有事,让他心烦?

两位姑娘听得入神,垂眸各自思量。没留意管大人若有似无朝七姑娘一瞥。

方才殷姑娘请安过后,周大人叫的起。这人漠然回身,只问了句“贺桢也来了麓山?”得了肯定答复,他沉着目色,视线反落到她身上停留许久,看得七姑娘摸不着头脑。

几人面带迟疑,不敢硬闯,又不舍得离去。许是被此处风光引来,近处看了更是满意,便与对面人僵持起来。

两指一掐,摘下片嫩叶凑鼻尖闻闻,才嗅到那气味儿已嫌弃拿得远些。“闻着就倒酸水,又苦又涩,果真是那艾叶,这个味儿一准儿错不了。”

马车徐徐行了小半时辰,终于在一处山坳里停下。领路的是个当地樵夫,靠山吃山,自然对山里摸得清楚。

“奴婢那是三岁就被卖了人牙子,起先几年许多事都记不得了。后来被管事买了进郡守府,过的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安生日子。真没吃过苦头,您也别笑话奴婢。”

翌日蒙蒙天光才透进内室,隔壁屋里先有了动静。七姑娘捂耳朵转身,姿势还没睡安妥,精神头大好的绿芙已唧唧喳喳掀帘子进来,开口便是连声催促。

顾衍一身青云纱直裰,领口襟口都绲了银丝暗纹。宽幅袖袍飘飘洒洒,腰间玉饰润泽生光。他只静静坐在那里,低垂着眉眼。案上点了香炉,窗前风起,那丝丝袅袅的烟气眼见着弥散开去,往屋里渐渐变得淡了。

春英去前头借来小焙炉,细火烹茶,偶尔围上去瞧瞧风向。

又嗅到他身上冷梅香气,这人一年四季都是一个味道。这般想着,微微有些脸热。好人家的姑娘,不该惦记男子身上熏香才对。

请他坐下,亲自捧了茶递到他手中,七姑娘有些好奇。要知晓,便是在郡守府里,二爷姜昱也是一心向学,等闲不出门的。

“您都教训得是。那会儿便是吓得腿软不敢动弹,也该扶着春英先回屋去。这世间怕是没有世子您惧怕之事,也就难以体会姑娘家怕鬼怪的胆儿小。那时候啊,心里挣扎得再厉害,腿脚也是不听使唤的。反而更怕突然动起来,莫名就惊扰了无形中的东西,那才最是吓人。”

果然,后宅里丫头婆子最是碎嘴。换了哪处都是这个理儿。话题刚拉扯开,五姑娘身边简云立马接道。

直到此刻,顾衍方睁开沉凝的眸子。目中晦涩难明,鲜少肃了容色。

看他手里又是掌灯又是握伞,她终于生出些自觉,探出小手直直抓去。“瞧您不方便,我也分担些。”

“离家前夜,父亲招我说话。只说张家日后担子,怕是要落在我一人肩上。彼时以为不过是父亲勉励,心中还激荡一番。到得如今,方知那时自己何等糊涂,竟未能体察出父亲艰难,实在蠢笨。”

“敢问世子,此番布局,设计我姜家那人……”

少根筋,他且由着她。姜昱那头,她还晓得招呼用饭。到他跟前,一句客套留人,竟是不会?

总是后知后觉,停下来才发觉有多羞人!果然,先头遣了春英下去,太是明智。不说两人怎地又莫名其妙呼吸相闻起来,但看她托着他脖子的架势,哪个角度瞧去,都是她捧着他脸庞,自个儿凑上去的。

“您身量太高,还得再挪下去些许。”小手在他肩头上摁了摁,瞧他没动,又催促着轻拍了拍。他鼻息一滞,越发觉得她胆子大起来。这般婢子,主子跟前动手动脚,打死勿论。

下次怎么还敢呢。那人可是扼着她手腕,阎罗似的恫吓,要“了结”她小命来着……

这么一比对,她个头不大,树梢都够不着,颇有些傻眼。总不能在他跟前,猴子似的蹦一回?

周准候在门外,没还等来世子示下,便见七姑娘很是自觉,小心盯看脚下,避开枝桠的遮挡,歪着身子跟了进去。

“邸抄上不是说御邢监曹智那人?”人都腰斩了,莫非还有错?

太隆郡郡守姜和,随冀州巡察使协查盐税一案?公事交由监察使张篙监管?

她还有太太,还有姜昱,还有姜家二房一屋子人需得牵挂。她还能在他面前与他拼命不成?

见姑娘屋里亥时还点着灯,今儿个值夜的春英一次次向内探看。夜里风一吹,挂在廊下的铜铃便跟着脆响一回。没敢比姑娘更早上榻安置,春英伏在搬来的小榻上,迷迷糊糊撑着手臂,就等姑娘吹灯歇下,她再去检查过门窗,替姑娘掖好被角,放下垂帐。

其间分寸,想她素来聪慧,该是拿捏得住。至于她如何传口信与姜昱,却是由得她做主。

她立在不远处傻傻看他。顾衍虚着眼眸,将她好一阵打量。湿漉漉的额发粘在脸上,下颚还淌着水滴。眸子像是在水潭里荡了一回,清澈透亮。花瓣似的小嘴儿微张着,还有些愣神。牙口很白,一颗颗生得齐整。

“都验看过了?”直到她身影消失在他眼角,他方才回转过身,沉声问到。

值夜的春英绿芙沉沉睡在外间,便是姜昱进来也未有察觉。如此情形,再无审问她的必要。

自挽了袖口,执起笔架上镶玉莲蓬斗笔,尚未行文,手腕悬空忽而一顿。

她能看破这世间万千人心思,惟独他,令她束手无策,心里茫茫然,越发难以保持镇定。

丧气抱着被褥,如何也想不明白:那人既要抬举她,为何又那般疾言厉色,敲打她认清自个儿身份?

春英睁着眸子,一瞬不眨留意两人动静。方才还见世子周身阴郁得可怕,如今盯着姑娘,神色似有缓和。

好在,这一世还有姜昱,他没有厌烦她不是……

“还不放她下来。”腰间被人扣住,那人使了巧劲,将她从姜昱怀里夺下。有意避过她肩头,只握着她臂膀,稳稳将人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