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但凡管事儿的，生来便精通这道道。果然，宋女官脸色都没变，目光温温婉婉，将底下初来乍到的娇小姐们统共溜一圈儿，挥手叫身后四人上前一步。
他过去倒杯温水，看她咕噜咕噜灌下去，与那日早市上一个样子，规矩学得实在敷衍。再抬头，小姑娘眸子水汪汪，洗过似的，湿得能滴水。他眉心一跳，调转开视线，却又撞上她还没来得及擦干的唇瓣。像七月的石榴籽，海棠红里带出晶亮，有种想要品尝的渴望。
“这女官，起初归后宫管治，然则今岁有变，已被王上拨入内廷，由内廷下辖司礼监掌管。同样被划归内廷的，还有后宫一应宫女太监。”
偶尔她也会胡思乱想，猜想这人若是初见时候换一副神情，眸子里稍微和煦些，也许她会被他迷惑，觉着这人性子虽冷，里子却是人畜无害的。
七姑娘瞥见周大人手上握着的芦杆，本就没散去的笑意越发肆意起来。不觉便轻笑出声，惹来身旁人不满蹙眉。
“五姐姐有心。不过妹妹看的却不是花草，而是一味药草。诺，便是此物。”可巧，两步开外就有一株，索性指了她看。
那人是个老实人，第一次得见贵人，一路都陪着小心。多余的规矩不懂，只知眼前人冒犯不起。这会儿下了马，佝偻着背脊，不敢挺直腰身。说话也是小心翼翼，口齿倒还伶俐。
“这地方卖吃食，也不嫌倒胃口。”五姑娘捂着口鼻，嫌弃看一眼那骡子马的，一刻也受不住畜生身上的味儿。带着简云急匆匆向前行去，再不肯多待。
脑子里像被麻雀安了家，一个绿芙比一窝子鸟雀都厉害。七姑娘被闹得不安生，勉强露了个头，人还没清醒，迎面一张热巾子盖下来，什么迷糊劲儿都没了。
春英心里暖暖的，喉头有些发涩。拉着她手，赶忙说个明白，就怕这丫头以为是与她生疏，要呕了气。绿芙这丫头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总的说来还是个良善实在人。姑娘桃花坞里伺候的婢子，心性都不差。偶尔进些歪门邪道的，也能很快被姑娘使各种借口打发出去。这样挺好。
摸了几回牌，绿芙苦着小脸，心疼月钱要保不住了。“小姐，奴婢好歹跟您一家子。您怎地老给简云放牌？下回要拆伙，同五姑娘一顺风才好。”
“那怎么办好？要不得空去市集上瞅瞅。”她说起来都觉得自欺欺人。太隆郡城，远比麓山县城热闹。太隆没有的稀罕物，麓山能寻到么？
她偷偷打量他气色，断定该是好事儿。
压下心头不合时宜的躁动，他撩袍坐下。双手抚在膝头，一派端方大雅，微眯着眼凝神看她。
“这鬼火到底还是个火苗苗，算不得见了真章。”
管大人愁眉苦脸，一头整理奏报，一头低声提醒，“您这般，国公爷知晓，又是一番雷霆震怒。回京以后，免不得还得召您说话。”
他斜眼睨她，个头不过到他胸口，油伞比她半人还高。“矮冬瓜的身段，莫来添乱。”手腕一转，避开她白嫩嫩小手的纠缠。
学着姜昱的样子摸摸她脑袋，不过一瞬，在她全然不及反应时候，已极快收回手去。“阿瑗，张家，不一样了。”
顾衍屈指在条几上轻击三下，挑眉看他。“明白了？”
“在下有事欲请教世子，还请世子容在下书房呈禀。”她还半蹲着，礼数刚行至一半。姜昱却出人意料拱手欠身，为的却是要与世子同去。
正待松手，却被他沉声喝止。那人阴沉着俊脸，眯眼吓唬她。“敢磕了本世子脑袋，你有几条命抵偿？叫你莫动。”
“您日理万机，操劳得很。夜里又歇不安生，可是又困乏了？”说罢唤春英去打热水来，自个儿挽了袖口，露出一截莹白手腕。方才提起背书的恹恹，霎时一扫而光。
蹙眉拨开她耍赖的缠磨，姜昱起身掸掸袖袍。似不经意，回身看她。“张家那头，郡守府会适度看顾。只是阿瑗，今时不同往日。有些事，既是两家从未揭开来说，你便莫要当真，又觉得过意不去。”
怎么这样看她？是不乐意了？她正要改口，却见那人一声不吭，红彤彤的灯笼已换了只手，递到左边高高擎着。蓦然就照亮了一大片，远比她方才求的“一些”更好。
从她身后看去，花枝舒展开来，当头将她笼罩进去，头重脚轻的，实在好笑。
“世子行事惯来有一套，常人未必看得明白。主子性子如此，想来姑娘也看得出，那位爷不是个肯多费唇舌的。底下人办差，规规矩矩听命就是。至于体察世子用心，那是府上幕僚需得操心的事。”
姜瑗心跳又快又急，呆若木鸡。等她屏气凝神读了个透，再回头，耳畔是春英絮絮叨叨与她说理。她还从不知晓，春英这样的老实人，嘴皮子功夫这样厉害。
之前说“无有要事，不必夜里过来”，到如今她爹被他推出去抵命！他借由姜家做了幌子，翻手覆灭来犯之敌。末了还兴落个“护卫不力、渎职”的罪名在她爹头上！
这么翻来覆去惦记着，手上又无事可做，深更半夜最是困乏。不觉就眯了过去，背心有些凉，却不舍得爬起来添件罩衣。
唤周准进屋，递了《汉书》到他跟前。“送去与她，忌节外生枝。”
顾衍目光微沉，落在她胸腹位置。因着是单薄襦裙，湿了一团，慢慢就透了湘妃色内衬花样。鼻息一滞，挥退随扈，径自负手背转过身，男子喉头微紧，终究没有说话。
绿芙性子如此，说着不经意，却见春英恍然摸着了门道。
她本事如何，无人比他体会更深。“命她二人出去。”
他又发现她身上一可取之处——实诚。老实巴交的样子，不懂去想歪门邪道的法子糊弄人。说穿了就是“笨”！
顾衍何许人，将她神情看在眼里，立刻明白，眼前这人后知后觉到令他嗟叹！本以为她是想明白了过来认错儿，哪里知晓，竟还是个榆木脑袋，没他问这一句，她恐怕至今转不过弯儿来。
县衙后院，厢房虽不及郡守府里讲究，好歹有个样子。县令巴巴送了婢子过来供七姑娘使唤，春英便带着绿芙挨个儿打开包袱，将姑娘惯用的物件一一取出摆放归整。两人偷偷瞄一眼恹恹卧在榻上之人，憋了许久的话，终是没能忍住。
世子的话她是听不大懂，好在姑娘伶俐，没再惹了世子动怒，该是能逃脱一劫。
虽有帷帐遮挡，周围就这么大地儿，姜瑗岂会听不明白。先前已有猜想，真正应验，心里却如何也不是个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