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柔只觉鼻尖发酸,心里铺天盖地,全是委屈。当初姜楠那般疾言厉色训诫了她,如今又如何?她连提都不能提一句的国公府世子,方才还不是任由姜瑗谄媚逢迎,也不见他如何生厌。

“世子您吃辣么?江南这地方,受南边儿影响,会吃辣的姑娘可厉害着。姜家根子扎在南阳,四进的祖宅恰好临街。一月里每回赶集,挑扁担儿的生意人从门前巷子路过,守门的小厮一声吆喝,各院里头丫鬟嘻嘻呵呵,鱼贯出来。全堵在门口,推攘着抢着往人手里塞铜板儿。就怕落在后头,拣了挑剩下的。丫鬟们人人手里都拎着食盒,不是给主子带零嘴儿回去解馋,便是自个儿掏月例打牙祭。”

“背书会不会?”他抬眼睨她,眼里明明白白写着:背书再不会,留你何用。

“哦。”七姑娘眼皮子也没撩一下,只低低应了声。

“再等一等。”底下的,她瞧不上眼。傍晚时候和春英来过,两人瞧了老半天,发现长得低矮的枝头,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于是仰着脖子,使劲儿垫脚张望,颇有些誓不甘休的味道。

有些人生来如此,如何看都是风景。除去他昨日因她而起的不豫,到底还是顺眼的。

管旭温和笑起来,这小姑娘心性不错。贵女里头,鲜少有她这样,脸皮薄又肯低头的。离饭点还有些时候,索性坐下来与她聊聊。

春英面上一僵,戚戚哀哀盯着她,面上欲言又止,埋头侧身让开了道。

她觉着自个儿摸到了脉门。原来去麓山官学不是她换来的,是她爹用前途未卜的凶险,拿命挣来的!

然而今夜观他墨宝,就如这鲜红鲜红的朱砂,他字里行间,笔走游龙,她看得越是仔细,浑身就越是发寒。批红汇成一片,她可见其中刀光血海,凌霄肃煞。

不觉就将他手法与那晚她的揉捏做了比对。

故而真若嫁了他,七姑娘觉着平淡日子倒也不错。

“呀,姑娘您快看。”春英欣喜唤她,却是枝头一双鹊儿,先头还静静站着,这会儿被惊着,扑腾着翅膀,清脆鸣叫。缠缠绵绵绕着花树流连不去。

如今他停在周大人跟前,面上客气笑起来,拱手作揖,有礼谢过。姜瑗梗着脖子,僵硬挪到他身旁。

顾衍淡淡“嗯”一声算是应她,翻手拣了这平日绝难入眼的荷包往袖兜里揣。

提着心推门进去,七姑娘小心翼翼寻那人身影,只见空无一人的厅堂里,摆着张红漆方桌,两侧各置一张圈椅。落地罩后珐琅彩插瓶算不得稀罕,只是里头妆点的梨枝十分招眼。粉白的梨花层层铺开,沉甸甸压在枝头,给屋里添了分生气。

余晖下两人相顾沉默,这般情态,看在旁人眼中,立马变了味道。

“既是赵国公府之人,便不能任人欺辱。若是落了国公府颜面,不若本世子亲自了结你性命。”

直到此刻,姜瑗才恍然有些明白,原来管大人竟是这样的身份。也对,权贵之家多会在府上养了信得过的医师药童。平日里看个头疼脑热的毛病,更多,还是掌着主子身边一应吃食。

“小姐。”见七姑娘五官拧成一团,抱着左肩,强忍痛楚。春英捂着脑袋,着急过去搀她。人还没碰着,脚下又一个趔趄,却是马车全然倾斜了去,眼看就是一场祸事。

“管大人说的,便是世子的意思。方才奴婢瞧着,管大人召春英姐姐过去说话,世子也是在的。”

瞧他身量修长,就这般闲适靠着椅背,伸展着腿脚,向后仰着脖子,姜瑗不敢出声违逆,只得绕到他身后,搓一搓小手,揉得暖和了,方才轻轻搁在他额角。

不想夜里一声尖锐的叫喊,隔着庭院,穿云破雾,只吓得姜瑗骤然惊醒,心跳又急又快。

这是一场刺杀,一场早有预谋的行刺。一场被那人玩弄于鼓掌间的“引蛇出洞”!

“启程。”得世子谕令,周准勒住缰绳,扬手呼和,整支队伍便有条不紊,徐徐前行。除了被护在中央三辆马车,所有人俱是扬鞭御马,声势浩荡。

大周有言,“世不识公子玉枢之姣,无目者也。”即是说,看不出公子玉枢俊美之人,全是有眼无珠之辈。

姜瑗挑出一支两翅单股小凤钗,捻在指尖把玩片刻,看着这精美的首饰,哪里不知这是太太想得周到,连能帮她结交贵女的厚礼也给提前备上了。

不用多想,这定是太太分拨给各院儿尝个鲜。许氏心疼她,按例送了去桃花坞,这才有了春英往佛堂里给受罚的七姑娘送吃食。

顾衍斜斜扫他一眼,目中幽深看得管旭渐渐收了声儿。

“爹爹岂会答应。”姜楠不觉好笑。为着府上两个小姑娘拌嘴,至于两家跟着闹腾起来?

“二姐姐应该听说过,世子到府上做客,早见过了五姐姐与我姐妹二人。如此,便是拂了世子好意。”

这下另两人也跟着怕了。“回头跟管事的说说,底下人怎么当的差。”步子往外挪挪,离墙头更远些。

顾衍目光落在琉璃宫灯上。微一沉凝,屈指扣了扣桌案。

姜昱默默回想着记忆中永远抹不去的旧事,回身再看她,眼中神色晦涩难明。

“可是小姐,这般不是要闹得人尽皆知?”

男子目中有精芒划过,观她像是要禀明了告退,垂在腿侧的手掌一指轻弹。便见身前小姑娘忽而之间,惊呼着,歪歪斜斜向一旁栽倒。

女子闺名不便告知外男,遂自称姜七,暂且取代。

即便算计过他一回,此时看来也瞧不出羞愧,镇定得让他想起那晚只照着抹月色,拥被缩在角落里的身影。也是这般模糊了面庞,脑子却清清楚楚记得她璀璨如星子的眼睛。

大周除储君周太子,旁的皇子均以公子敬称。譬如,文王最疼爱的儿子,昭仪娘娘所出皇三子——公子成。

或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去往后堂路上,几人都显出有几分沉默。三姑娘姜芝抚着心口,脸色不大好。额头密密出了层细汗,这会儿正遮掩着,捂了帕子轻轻擦拭。显是见了这位年纪轻轻,却派头极大的国公府世子,吓得不轻。

赵国公府,想起便令她生畏。

待得姜昱入学开蒙,性情急转,极动至极静,害得姜瑗没能适应,已吃足了苦头。

“明日那贵客身份非同小可,便是大人也轻慢不得。你等切记谨言慎行,莫给郡守府招惹是非。”

苦思冥想,白日里只惟独一事,或许埋下了祸根!她因阿狸挑衅,不耐烦与它纠缠。莫非,当时还有旁的人在?

“姑娘是聪明人,多的话,想必也不用在下提醒。”这人倒也干脆,真就如她所说,退去了外间。

山道上铺了石阶,姜瑗坐在暖轿里,摇摇晃晃,金步摇上一双蝴蝶振翅欲飞。一手撩起软帘,回望身后慈安寺山门,一声清浅呢喃,远远飘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