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萱眸光微动,心中如同明镜一般,长庚的消息应该是很准确的,至于他打探消息的渠道和来源,也绝不是从有福那探听到的,金銮殿上前两个时辰才发生的事,绝不是有福一个小厮所能知晓的。

他没有唤杨氏母亲,一直口称夫人。

前几日雪素曾带来过顾元景的书信,看那潦草笔迹,当时应正在战中,新疆战事已经连绵数年,听说如今正是紧要的关头,可这种时候,顾元景却孤身一人回到了盛京城。看他蓬头垢面,身上的铠甲尚还沾染着斑驳血渍,想来是快马奔波,只为亲自送自己出嫁。

可若是将元帕交上去了,恐怕杨氏就会指着他的“病”大做文章,将责任都推到明萱“不知节制”上,那私底下的闲话,想必要更难听了相害相权取其轻,可裴静宸还是想要先问问明萱的意思他眉头微皱地问道,“你的意思呢?”

裴静宸微微一愣,随即发现满室的丫鬟不知道何时都已经退下,他误解了明萱的意思,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净房里备了热水,梳洗过后,便歇下吧。”

裴静宸,可是永嘉郡主的遗子,身上流着周朝皇室的血脉,不论是皇帝还是宗室,都不愿意见到他被后母欺凌,若只是传言尚还能一笑置之。可若是真凭实据地摆在面前,那伤的可是皇室的脸面。

裴静宸敛了神色。由着长庚扶着他下马,便有喜娘递过来绾有双同心结的彩绸牵巾,他抬在胸口轻轻望了一眼。便来到花轿前,象征性地踢开轿门,将牵巾递了进去。

明萱心里松了一口气,丈夫给妻子的体面。是在情势复杂的世家大族生存下来的根本,虽然裴静宸示弱惯了,在裴家兴许也无几个人真正敬他,但若是连他都轻慢自己。那么到了裴家之后的日子,便该要更艰难了。

前夜世子夫人已经着人来知会过,等过了卯正。便由她亲自前来接明萱过去慈安堂,再由世子元昊引了她进去正堂跪拜。等跪礼完毕,再由世子夫妇将明萱带去侯府议事迎客的正厅贤聚堂,给家中的长辈问安拜辞。

果然,她抬起头来时,便见到了朱子瑞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地望向她。

真的……就只能这样无力地眼看着她嫁给别人了吗?

明萱急忙打开,半新不旧的信纸上。笔迹潦草地写着“平安,爀念,速归”六个字,看得出来是匆忙之间写就的,可这简短几字却给她带来无限的力量。她心中满是欢喜,觉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昏暗迷途,忽然之间便充满了光亮。

侯夫人的脸色总算缓了过来,她徐徐点了点头,“没错,年少时盼望能得侯爷爱重,求而不得,那样也过来了,如今一把年纪了,早就已经不在乎这个了,只要元昊和元显过得好,贵妃娘娘安康,我便也足够了,其他的,还怕什么?”

明萱猛然想到些什么。心中一动,便试探地问朱老夫人,“祖母,太医诊脉真的能判别男女?会不会也有诊错的时候?”

芜姐儿说得对,自己是托了她的福才躲开了侯夫人的算计,

她的婚期请钦天监算过吉期,选在了六月初十,如今已是五月上旬,离出阁之日越来越近,朱老夫人对她便越发不舍起来,每日里她请过安后。总要留着她多说一会闲话,她体念祖母心中情绪,又自觉求了严嬷嬷去令祖母更加孤单,便心怀歉疚,每日里卯正必要过去安泰院。

可萱姐儿却又不同。

脑海中渀佛闪过什么片段,她脸色骤然而变,张开嘴有些颤抖地问道,“圆慧师父,裴家大爷小时候从清凉寺后山的药庐那边跳下来过吗?”

明萱摇了摇头,她知道现下的处境危急,她是绝不能让忠顺侯府的人看到的,她也知晓如韩修般神通广大,定有本事穿过这些层层叠叠的树木,像方才诱她过来的那位刘嬷嬷一般消失不见。

彼时为了权势可以轻易放弃的婚约,如今权势在手却又要拣起,岂不是如同个笑话?莫说他妻子尚在,他不只给不了她元配嫡妻的位置,甚至连尊重都不肯给予,便是他孑然一生,将正室的位置双手奉上,她也必定不屑一顾。

明萱咬了咬嘴唇,她心里虽然想到这定然是韩修在诱她出门,可母亲的牌位却是不得不要亲自安上去的,她想要将自己的推测说与祖母听,可思来想去,便是祖母知晓了,也不能阻止些什么,不过是白替她心一回罢了。

只是,依着蔷姐儿素来的性子,受了这样的屈辱回来,该又哭又笑好生闹一场的,这回却只像是在为自己抱打不平了一通,还说了那些狠话……

她凝着眉说道,“我昨日问过了素弯,她说愿意跟着我去裴家,这样你和素弯两个一等便有了。至于二等的里头,雀好的老子娘早没了,是个无牵无挂的,可新近提上来的小素,家里人却都在这边……”

圆惠说先帝时有位得宠的吴贵妃有一回不知道因了什么缘故额头上被利器割到,伤可见骨人人都以为这回是必定要留下疤来的,这位吴贵妃以后恐怕也很难再得恩宠但两月过去,先帝御花园偶遇吴贵妃时,她额上的伤不只好了,还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反倒更比之前显得娇艳,先帝复宠爱日盛,直到她后来病逝前,内宫帝宠一直都是她头一份。

朱老夫人见她不甚自在,怜惜地很,她柔声说道,“萱姐儿,你既不舒服,便先回去歇歇,几位夫人也怜惜你,不会怪你失礼怠慢的。”

俞夫人十分和蔼良善,朱家二房亲情和睦,不似旁人家那样勾心斗角,朱子瑞人品才华皆好,便算是庶出,只要将来出息,也一样无人敢欺。

有心想要建议七小姐躲着不过去,可那终究也不是办法。

圆惠脸上显出为难的表情来,她低声说道,“师太正在禅室接待贵客,这会怕是不能见你,萱姐儿你放心,师太已经知晓你要回去·她不会怪你失礼的。”

明萱小心翼翼地进了屋,将身上的衣物整理干净,这才发觉头巾不知道遗失在了哪里,她眉头微微皱起,心里便生出些不安来。那方头巾原是尼袍上的前襟,她因为要裹头发才拆下来的,这会却将它丢了,若是圆惠发觉了问起,她该怎生回答?最紧要的是,她一时想不起来那头巾到底丢在了哪里,倘若是在山道上,她尚还有搪塞过去的余地,可若是……

她原本是将头发盘在头巾内的,这样也好尽量不令头发弄湿,更深露重,又是夜半时分,倘若头发湿了,不容易弄干,明日尚要做早课的,倘若让师太发现她有不妥,那便不好了。佛祖面前,不得诳语,她是定无法搪塞过去的,可若是说真话,那她半夜在荒郊野外赤身,亦也是大大地不妥。

明萱小心翼翼地往院内走去,前堂正屋的木门敞开着,从里头传出阵阵木鱼禅语,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因是阴天,显得有些黑沉。其实这会才不过申正,但她从杂记里曾读到过有些修禅的人已经超脱到了不计较时辰,天色亮起做早课,天色暗落便做晚课。

明萱出来吹风,恰见着这等怡人景色,心中技痒,回漱玉阁后便就落笔成画,前些日子二夫人想要让她绣屏风,她虽然借机将前头韩修那些烫手的聘礼出掉了金针夫人的绣作,可到底觉得有些敷衍,便着丹红将那画寻了出来,照着当日情景又亲手绣成幅。

朱老夫人脸色大变,厉声喝止道,“萱姐儿,你胡说什么?”

周朝男风并不算盛行,但上流社会中却也有不少贵人老爷素爱圈养娈童的,因此那回京述职的盐课提举大人才会特特地从江南选了不少样貌清俊的娈童回来送人发卖,众人心知肚明,甚至还有人当成一件风雅乐趣,可若是明着说出来,那便大大地不妙了。

明萱却反倒宽慰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便不信老天留着我这条命是要令我受尽非难的,丢了颜家这门好亲,许还有更好的男子在等着我呢。打起精神来,回府之后,也莫要让旁人看出我们今日去过颜府,就装着什么都不知晓,原来怎样过的,还怎么过便是。”

韩府座落在内城以西,并不是繁华的街巷,远远行来,竟还有些冷清。马车一路进了府门,停在二门处,颜青璃和贴身的丫头先跳下车,然后将明萱扶了下来,她低声解释道,“父亲有公事在身,并不在家,我母亲这会应还守在二哥屋子里,大哥陪着大嫂去了岳家,家中无人来迎,还望七小姐莫要见怪。”

明萱三日之后要出门去东街的霓裳坊订制衣物,这是一早就定好了的事。

明萱与韩修的那段往事整个周朝无人不知,如今颜清烨受伤,又被认出与隐卫有关,颜家人自然会头一个疑心到她身上,也就无怪乎颜青璃方才要以那样眼神看她。这等无妄之灾,换了是她,也会心存怨忿的。

阳春三月,天气乍寒转暖,薛氏屋子里头的炭炉已经歇了,但却还烧着热炕,厚重的棉花暖帘也不曾撤下,因此并不觉着冷。明萱进去的时候,便见着薛少卿的夫人陪着两位眼生的官家太太坐在炕上闲话,一个十四五岁的橙衫女孩有些拘谨地靠在炕尾头上坐着,薛氏则立在炕下正招呼着。

明萱便点了点头,乖顺地退了下去。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坚定起来,“到底那日发生过什么?我父亲又是怎样死的?为什么韩修说他曾在撕毁婚约之前对我说过叫我等他?”

二哥元晟娶了礼部尚书的嫡女张氏,三哥元晋的妻子方氏却是英郡王妃的嫡亲侄女,六姐明荷以后是要当郡王妃的,如今又为芍姐儿说了门好亲事。二房除了一个幼年夭折的五小姐明芳外,并无其他庶出的孩子,等芍姐儿出阁,于儿女亲事上,二伯母便算是圆满了,不似大房还有好些糟心事要烦,这些也的确值得她自豪骄傲。

雪素脸上的怒意再也藏不住,她声音瓮沉地说道,“二夫人说笑了吧,我们小姐也将出阁,这会子正在绣着大婚时用的枕头床罩,哪有功夫做这些个?这些东西成亲那日都是要摆出来给人瞧的,盛京城里人人都知晓我们小姐绣技了得,倘若因为耽搁了时日绣得不好,那不只我们小姐要受人暗地嘲笑,恐怕连十二小姐也要被牵累呢。”

话虽这样说,但素日常来常往的长辈没了,任谁总要有几分伤感的。

他想了想,接着补充说道,“这两年来,我思来想去,便是西疆战事再吃紧,但以四爷的身份,镇西将军是不可能真将他充作先锋兵,令他身先士卒的。莫说永宁侯府还不曾倒,便是倒了,今上圣旨只令人将四爷递解去西疆,却并未有其他旨意,天威难测,镇西将军不会行冒险之举的。”

雪素匆匆上前将她扶住,一边急切而担忧地问道,“小姐无事吧?”

明萱蓦然一惊,她回过头去,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立在她身后。那人身穿深蓝色锦袍,浑身上下散发着肃杀冷意,他眉目坚毅深沉,眼中隐隐含着怒气,直直地盯视着她,半分都不肯将视线挪开。

她心中觉得犹疑,严嬷嬷分明与她说过的,萱姐儿的马车脱了毂后,那孩子善心令人将石子皆都清理过了的。裴家大爷的车倘若在前头出事的,那山道上的石子便不可能仍旧那样整齐,他若是在萱姐儿后头上的山,那怎还会有惊马摔腿的事?

雪素也甚是紧张,她神情激动地追着相问,“表小姐,快些跟我们说说,英郡王妃和永城侯世子夫人都说了什么,侯夫人可有答应,这门亲事可是做成了?”

她语气微顿,“前些年三房得意时,那钱三好像还曾当过铺子里的管事,后来四爷出了事,他没了倚仗,便就失了势。听说是出言不逊,得罪了人,又在他手中流失了几单生意,侯爷就只好撤了他管事的位子,但总是四爷的舅父,不好随意打发,便就还在铺子上混日子。”

现今的皇后是裴相的嫡长孙女……

说笑了一阵,便有辅国公夫人身边的嬷嬷过来请,“老夫人差奴婢过来问各位小姐,她老人家也想凑个热闹,能不能就将午宴设在她院子里,也好让她跟着众位小姐沾一回五小姐的光?”

好在,女子的地位虽则要附属家族和父兄丈夫,但贵族女子却又相比而言多了一些选择的权利。

等打扮停当,朱老夫人派来的软轿已然停在了漱玉阁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