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珠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脸色忽然一下子煞白起来,她半抬着头,小心翼翼地回道,“回夫人的话,昨天夜里,九小姐身边的金栗来过一回,寻奴婢要讨个绣样,奴婢见她原是从这屋子里出去的,便放了她进来。”

老建安伯是没落勋贵子弟,身上只有个从三品轻车都尉的虚衔,后来尚了公主,先帝敬爱长姐,这才又复了梁家先头的爵位。但这等隆恩却都是大房的荣宠,与二房并无甚干系。梁家二老太爷科举致仕,宦途并不顺遂,只做到太常寺正六品的寺丞,便再无进益,梁家二老太太虽然抚育建安伯有功,但她一个六品安人,并无资格进入贵妇云集的高门盛宴。

她便凑近明萱,压低声音说道,“等下到了正堂,不论发生什么事,姐姐权当什么都不知晓,一个字都不要说,可好?”

她并不曾注意到身边明芜眼中飞快闪过的那丝光亮。

丹红前脚刚走,雪素便领着宜安堂的二等丫鬟斗珠进了屋。

琳玥一时有些错愕,她想了一会才明白明萱说的是谁,“萱姐姐,都是一家人姐妹,能帮得你的我一定义不容辞,你放心,大嫂最疼我了,我现在马上就写一封信,明日请三哥捎回去便是。大嫂会放在心上的!”

朱老夫人神情微顿,“让萱姐儿进来。”

她顿了顿,又红着眼补了一句,“也是媳妇儿的一点私心。元显和琳玥的亲事合得差不多了,只等明年开春过定,就算是成了,媳妇不想因为这件事拆散了这大好的姻缘。便想着能拖一日便是一日,等过了年,祈哥儿回了陇西,再跟您慢慢说这件事。”

侯夫人进来时,便看到琳玥坐在炕上垂头绣着荷包,明萱则将桌案移到暖炕边上,正神情专注地在纸上勾勒着线条笔画,老夫人半倚在炕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女孩儿的成果,时不时出声指点一两句。

明萱不敢迟疑,忙将手扶住朱老夫人的手臂,莲步轻移,徐徐袅袅到了门前。

简瑟瑟是富春侯世子的嫡长女,今年十四,足比明芍大了一岁。明芍方才当着众人的面直呼表姐其名,口气又很是不善,这便是公然不敬长姐了。倘若有人将这事告诉了言官,是能参明芍的父亲顾长明一本治家不严的。

朱老夫人出自辅国公府,现任的辅国公朱瑞乃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辅国公府于子嗣上头本来就不丰茂,这几年同辈份的骨肉至亲又没了好些,如今也就只剩下他们姐弟和东平太妃三个了。老夫人重视娘家兄弟,对辅国公府来人自然格外亲厚一些。

总不能跟老夫人要了契约去卖房卖地筹钱……

气怒攻心下,侯夫人恨不得就要踹门进去,将这败坏门风的贱/人拿住,然后远远地发送到南边的庄子上,这辈子再也不要看见得好。

明萱琢磨着想要用什么理由来提醒琳玥,可绞尽脑汁都找不到个实例。

今上生母不过是个出身微贱的宫婢,偶得先帝宠信结下龙胎,排行第九,但先帝子嗣繁多,并不大重视。若不是建安伯幼时无意中与九皇子成了挚交,又时常在先帝面前替他说好话,九皇子纵有裴相一力扶持,没有先帝最后关头的认可,他不可能位登九五的。

等打扮停当,顾明萱脸上的苍白黯颓已经悄无踪迹。

八妹明蔷虽是大房庶出,可她父亲乃是世代簪缨的顾氏家主,现任的永宁侯爷,今上的股肱之臣,贵妃娘娘的亲父。八妹自幼丧母,大伯母罗氏便将她养在膝下,虽是庶出,却也是娇养着长大的。

她笑着说道,“怪哉,表小姐在时,总觉得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略嫌吵闹,可她这一不在,却又觉得屋子里冷清。”

明萱一边进了净房洗漱更衣,一边说道,“既如此,今晚上咱们三个人一块睡可好?这些日子事忙,都好久都不曾与你们闲话家常了。”

内屋里暖炭充盈,床上的锦被俱是上等的新棉,这大冷天,丹红和雪素自然乐得一块挤大床暖和的,便都笑着道好,等洗漱过后,便与明萱一道躺在榻上说话。

明萱视这两丫头为姐妹,有些话便不打着弯绕着圈地问,只直截了当地开口,“九小姐定了建安伯,这事你们两个俱都知晓了的。八妹仍在庄子上养病,这便可不算,但我的亲事恐怕这些日子就要定下来,你们皆是我贴心的人,我便先问你们一句,是跟着我一块走,还是留在侯府?”

她语气微顿,补充着说道,“我的事,你们两个尽都清楚的,想来将来的夫家未必是咱们家一样的高门大户,你们都是侯府的家生子,去到寻常官宦人家做婢,想是有些委屈的。倘若你们要留,我便与祖母说,还将你们调回安泰院去。”

雪素急着说道,“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要将贴身用惯了的人都打发走的主子,小姐您若是离了我们,在姑爷家人生地不熟的,连个得用的人都没有,该怎么过日子?”

丹红也有些着急,“小姐在哪,咱们就跟着去哪,难不成您还不要我和雪素姐姐了不成?”

明萱听得出她们的真心,便笑着说道,“我自然舍不得你们,说句实话,要真离了你们,日子该怎么过,我心里还真没有个数,可这些该说的话,我却是要说在前头的,不论如何,跟了我陪嫁出去,日子总不会比侯府过得更体面。”

她探出手去,一手拉着雪素,一手拉着丹红,“但既然你们都说愿意继续跟着我,我便也不再矫情说些有的没的,只一句,不管身在哪里,我顾明萱都不会让你们两个因为我而受委屈。”

这倾心而护的意思,雪素和丹红俱都听懂了,但那话中的惆怅,却也不曾有所遗漏。

雪素便安慰明萱,“小姐多虑了。”

她眨了眨眼,半是俏皮半是认真地说道,“咱们府里的小姐,嫁得最好的是贵妃娘娘,按说当初跟着贵妃娘娘入宫的闵黄和宋白际遇该是最好吧?可闵黄甫进宫就没了,宋白去岁末的时候也得了急病暴毙了。”

宫中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步步惊心,门户低些的宫妃都朝不保夕,何况那些跟着进宫的丫头?微小如蝼蚁,生息全仰赖他人。

雪素顿了顿,接着说道,“素来大伙都说,四姑奶奶嫁得最差,四姑爷虽入了翰林,但这么多年了,一直都只是个七品的编修,再无进益了。可前些日子四姑奶奶回来家宴,陪嫁过去的瑞莲和瑞兰也都回来与大家叙旧。瑞莲嫁了四姑爷府里的二管事,连生了两个大胖儿子,日子过得和美,瑞兰也与铺子上的管事作成了亲。”

她婉转声音中透出浓浓向往,“高门大户纵然尊贵,可咱们当奴婢的,又能够尊贵到哪里去?小门小户日子平淡,可却也有平淡的好处。”

明萱转头望着雪素,这丫头不仅能干,心思也通透。

她便笑着说道,“你放心,只要你愿意,瑞莲和瑞兰的日子,你也能过上的。”

丹红心思单纯,听了这话便挠了挠头,“我可没有雪素姐姐想得那么多,我老子娘和哥哥们都在江南的庄子上,府里也没其他的家人,原本就无所谓去哪的。回泰安院当差自然好,可哪里及得上跟着小姐舒坦?我不如雪素姐姐能干,除了会给小姐梳头,再做些杂事,别的都不会的。”

她轻轻笑了起来,“难得小姐不嫌弃我笨手笨脚,我当然要赖着您啦!”

从与建安伯的结亲中侥幸逃脱,明萱心情很好,纵然她不曾明说过,但这份明朗的心情,却也真切地传送给了雪素和丹红。夙夜寒冷,可屋子里温暖如春。

一切,好像都在往着美好的方向行走。

可刚闭上眼,不知怎么的,明萱却又想起了那双冰冷锋利的眼眸,那分明不带一丝温度,可却又偏偏能体会出眼神中的百样情绪的,那位春风得意的韩大人的眼……

她不由低声问道,“可曾听说过韩修的夫人,是哪家的小姐?”

雪素一愣,随即想了想回答,“好像是承恩侯的独女。”

丹红与阖府的丫鬟婆子都走得数捻,对外府的消息也知晓得要多一些,便接着雪素的话说道,“是承恩侯卢家的独女。”

她想了想又说,“小姐这三年来都不理外头的事,也从未问起过,怕是不知道这些。今上的生母原是宫女出身,老家只有一位嫡亲兄弟,后来今上登基,便封了这位卢国舅为承恩侯。承恩侯只有一位嫡出女儿,疼宠非常,今上对母家隆恩盛宠,便破例封了她作惠安郡主。”

今上出身单薄,当初原本就无实力问鼎九五,乃是裴相一手将他推到至尊宝座的。如今朝政被裴相把持,一时虽然相安无事,但长久总要心生不满,因此他扶持做大母家,倒也是情理之中。承恩侯的隆宠正盛,韩修能娶到惠安郡主,想必助益良多,否则他也不会在短短两年之内,便升做平章政事。

顾明萱眼中带着几分嘲讽,“原来如此。”

弃了自己,是要明哲保身。娶了惠安郡主,算是另择高枝。这位韩大人精于算计,也无怪乎那般年少,便能成为权臣。

她心念一动,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说起来,我都不记得当初是怎么与这位韩大人订的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