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听了她的话,周如水也是不自在地抿起了唇。半晌,她才沉着眉,气呼呼地问道:“他压根不得朝廷重用,许旌却也未赶他出府么?”

她是一直跟着谢釉莲的,谢釉莲的过往,她是都晓得的。被这么一提醒,习秋几乎要哭出声来,她连忙认错道:“是老奴糊涂了!是老奴糊涂了!“可说着,她的声音却越来越低,忍不住便抬起脸来,盯着谢釉莲心疼的,伤心地哀恸道:可既是如此!您这又是何必!您当初又是何必!何必将自个逼到如此的境地!”

见周如水这耿直较真的模样,王玉溪不禁莞尔,他温煦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了一会,意味深长地,低低地笑道:“祸害确实该死。”言罢,也不待周如水反应,他便不紧不慢地朝左右精卫招了招手,骨节分明又细长的五指轻轻往山林深处一指,淡淡地,随意地吩咐道:“抓只熊来换下那姑子罢。”

后头,不论王玉溪教甚么,周如水都极是认真地学,她的动作稍有不对,一旁的仆妇便会助着她将姿势摆好。如此你来我往之间,一切倒是颇为的顺畅。徒弟有心思学,师傅有耐心教,一个细心指点,一个从旁指引,顾着了男女大防,又未耽误半刻功夫,反而事半功倍。

打量着这难得别致的小弓,周如水明媚美丽的双眸熠熠生辉,她嘴角含着新奇而又喜悦的笑,用手心颠了颠弓的重量,复又朝王玉溪望了一眼,继续不依不饶地问道:“三郎怎么不答?这不是给我的么?”

她不过是个姑子,能出生在皇家,已比许多世家姑子要好上太多了。她只是替公子沐笙不服,不服君父,母后,姑母,符翎都偏疼太子。不服唯有公子沐笙可怜兮兮无人疼爱,却又偏偏是受尽冷遇的他,要硬生生地挑起这混乱不堪,沉重不堪的担子。

平日里,他给符翎的,周如水不定会有。但他给周如水的,符翎一定不会少。他无空看顾周如水,却总能抽出空来带符翎在左右。后来,符翎一个小姑子却耍得一手好鞭,也全是他亲手所教的。彼时,无人不知,平安县主符翎深得太子爱重。

才弓着背走近,寺人旌便笑眯着眼朝周如水一揖道:“千岁万福。”行过了礼,他立即便朝正在搜宫的寺人们吩咐:“都撤了!撤了!不长眼的东西,千岁这儿最是干净,还不滚出去。”

这日,周如水怏怏回宫,沉着脸入了内殿。那模样很是无力萧索,叫赶来伺候的瀞翠都不禁挑了挑眉。她忙凑过去小声问夙英道:“阿英,女君这是怎么了?”说着,她又眼观鼻鼻观心地压低了声音,揣摩着说道:“难不成,是三郎训了女君了?”

周如水离去后不久,隐在暗处的,先前与周如水打过交道的中年文士冯公便走向了榻几,他朝王玉溪一揖,不待他发问,便低声回禀道:“千岁不曾多言,落座后便开始誊书,不过,她刻意留下了此方砚台。”说着,冯公指向明晃晃置在案上的砚台,抿了抿嘴。

一路上,周如水都有些忐忑。因想着事,她的眉眼间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了几分倨傲和贵气来。半晌,才听她喃喃地嘀咕道:“兄长哪里是会忘事儿的,他是在算计我呢!如今王三郎的马车都来了,我还能往哪儿跑?总不能拂了三郎的面子罢!”说着,她细白的手指都在广袖下扭做了一团,直是无处发泄地有些羞恼。

细一看,倒见那砚台果真是难得的珍品,外观青灰微带紫蓝,石纹细腻幼滑、娇嫩致密而坚实。砚额之上浅雕着阳纹山水图,其上云霭飘浮,中间二株古松对峙于两岸,其下水波荡漾,实是意趣盎然。

谢浔的意思是,她若再没有法子复宠,谢家就会再送旁的姑子入宫来分宠。绝不能叫帝王的恩宠,全被长公主岱送进宫的美人霸了去。

姿容秀美,墨发乌黑,这一刻的他,比起庶子,倒更像是世家贵族中那些被一日千金地奉养在心尖上的秀美娈童了。

她说的很隐晦,但也很直白。她说她一心爱慕刘峥,一心为他着想,但她却甚么也没有得到!不光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还被他算计利用践踏鄙弃。到头来,才知道那人是个利字当头,虚情假意的白眼狼。如此,她怎能不变心?怎能还甘愿做他的垫脚石?见他安好?

可如今这时局,他却是公子沐笙的劲敌……

彼时,周如水正缓缓沿着庑廊缓缓走来,小姑子停在公子沐笙下朝必经的宫道旁,翘首立在了廊下。

周如水掀开了帷帘,趴在车窗上,探出了头去。

正议论着,再听公子沐笙很是讲理,当众便责怪了周如水,更要责罚她。又见周如水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反倒都觉得公子沐笙是有些小题大做了,便都又不禁得生出了恻隐之心,他们道:

而蛮人对周氏皇族而言,更是催命符似的灭顶之灾。只在本朝,两次与蛮人的对战中,周国就先后失去了两位公子。先是太子洛鹤战死疆场。四年后,公子沐笙也重蹈了覆撤。他在与蛮人对战后的返程途中身染恶疾,硬撑了几月,终是撒手人寰。

彼时,车外又是另一番光景。

王玉溪的笑容缓缓凝在了唇边,他注视着周如水,眸光不禁一沉。

怅然间,“前世”种种浮上心头,周如水扬了扬唇,压下鼻酸,忽然俏皮地朝王玉溪眨了眨眼,嗓音恬柔,声音如清软凉滑的穗子,俏生生地说道:“我最厌烦的便是如《卿云曲》一般的颂歌,大则大矣,深亦深矣,然,华而不实。生为男子,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对空当歌仍唱不明白,算怎生回事?我最喜的反是那些乡野小调,大多有血有肉,感人至深。”说着,她娇软一笑,继续道:“三郎与旁人不同,实叫天骄欢喜!”

“不过一下品庶子,还妄想成名,真真可笑!”

心思流转间,周如水突的就心生一计。她转过脸,顾忌地看了眼身侧静默喝茶的王玉溪,心底虽有愧意,却仍是咬唇撩起了帷帘,对着车外众人高声呵道:“天骄原以为,天下名士,虚怀若谷者甚多,才高如秦元刘峥者,屈指可数。但才高欠德,比之恶徒更甚。王三郎天人之姿,亦是轻车简行视功名如无物,他秦元刘峥却招摇至此,可见竖子不足与谋,实乃俗物矣!”一语落地,周如水冷嗤了一声,便在众人的惊愕中缓缓放下帷帘。

“这!竟真是玉溪公子!!”

天高云淡,太阳艳艳。她的声音娇软温柔,清脆中又带着颤抖,直是悦耳极了。

晴空朗朗,浮云浅浅,人声越来越鼎沸,围观的姑子郎君们都翘首以待地等着刘氏车队的走近。周如水再次掀起车帷,却是极其浅淡地瞥过刘氏车队,拢了拢衣袖,撇过脸,双目晶亮地望住了从小道驶来的王氏车队。她轻轻一笑,指着王氏车队的方向悠悠道:“策马过去。”

周如水的目光却全停在远处疾驰而来的车队上。盯着那高举着的秦元刘氏大旗,小姑子的眼神若寒潭无波,越发得冷厉了起来。

十年后,刘氏一把大火烧毁了整座邺城。周国灭了,国都邺城亦成了废墟残垣。那时,邺城处处唯剩庑顶烧焦倒塌后所成的焦土,厚实的城墙上没了城楼,旷阔的街道上也再没了鲜衣宝马,华灯高楼。她还记得,她最后一次回望邺都之时,她的亲人都死了,这座昔日最为繁华的都城,亦随着王朝的灭亡走向了覆灭。

在那没有日出日落,没有春夏秋冬的日子里,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久到周如水腻味到将过往都回忆了千千万万遍,兀自傻笑的时候。皑皑白雾那头,却忽然传来个温柔的声音,他问她:“你因何而乐?”

可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一声极悲的长啸,是去而复返的琅琊王五飞奔前来,他奔向火场,哭叫道:“阿姐!阿姐!你何故自寻短见?阿姐!你回来!小五甚是想你!阿姐,小五,还来不及好好待你啊!阿姐!你怎又欺我?”

“后生无忧么?吾周有凤阙,不也是亡了?”周如水讽刺轻笑,如画的眉目间突就多了几分凄然,她淡淡地继续问道:“即便开启宝藏会祸害苍生,你也在所不惜么?”

说着,她温柔一笑,继续低低地说道:“你这时候还与我怄气做甚么?阿姐从前虽有过说话不作数的时刻,可阿姐却从未骗过小五啊!人世间,总会有太多的无奈可惜,你如今也大了,该是都明白的了!阿姐今日是怎样的身份你如何不知?我苟且在这世上又还有谁可信?天地之大,周家的子嗣,却独能托付于你一人了啊!”周如水的话里参杂了太多的无奈苦楚,她又怎会不知王子楚心中的别扭恼恨呢?

对周如水,王五是有着深深的孺慕之情的。除去住在琅琊王府的岁月,他的幼年童年青年时期都有周如水的影子。在他的记忆中,他的阿姐姝秀辩敏,华光艳动天下,是个明媚如朝阳般的美人。她一笑,陈郡谢氏那最冷血寡情的谢二郎都会滞上一滞。

许旌如此抱怨已是忍了再忍,却不想,刘峥闻言后竟无半丝的惭愧,他不但不愧疚,还冷着脸将律法条文一一搬出,面对许旌亦是摆出了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如此,许旌也算是心灰意冷了!他登时便看清了刘峥,登时便明白了过来,明白了他若想指望刘峥这个白眼狼日后给自个好处,实在是难于上青天的事。这般,许旌反而消了怒气了,他颓然一叹后,便只当自个前头对刘峥的施恩都付诸了东流,当下便再容不得刘峥,挥挥手,将他赶出了府门去了。

刘峥被许府扫地出门后也是半点不慌,他领着自个的家仆大大方方理所当然地去了周如水先前为他在城南置办的私宅,还擅自给宅子定了府名,书匾为“刘园”。之后,他还私下放出风声,大大渲染了他问责许旌之事。更是装模作样地道他虽为小吏,却是难得的秉公执法。周天骄实是看重他,便容不得他与小人同住在一屋檐下,这才执意请他入了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