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夜已深,月轮偏斜,他执意不让温鹿鸣送,独自一人踏着月色,踱步回梅香坞去。天气虽然冷极,但他仗着酒意,也不觉寒,反而将系紧的斗篷带子松了松,摘了头顶风帽,尽情享受冰凉的夜风。

白云暖用余光细细瞥了堂上摆设,暗道果和前世一模一样。顿有熟悉的感动缓缓萦怀,这才将目光落在房内诸人身上。

“少爷,走了。”四儿一旁提醒。

“您除了烧银子,还烧脑子……”四儿还没嘟囔完,章乃春已从车厢内探出身来,随手敲了一记他的脑袋。

白云暖见他一头一脸的冰水甚是狼狈,却还佯装欢颜逗自己笑,想来这奴才跟在哥哥身边久了,也随了哥哥的性子,对她是甚好的。便怜惜道:“赶紧下去换套干的衣裳吧,免得生病了。”

小菜虽全是素菜,却皆有肉食香气,洛甫一整个宴席都显得心情颇好。

“白云暖。”

白云暖心里笑:适才章乃春安排的小厮偷偷背了哥哥出寺院去,她不放心,一路相送,直把哥哥送上了章家的马车才回来,可不算是哥哥一路陪着呢吗?

“松塔啊!”

心砚见被小姐说中,一脸羞赧。雨墨因为白天的事情被夫人遣回了洛县白家,她昨夜躺在床上一直想着雨墨的事便越想越睡不着。妹妹到底怎么了,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先是偷了小姐的花簪子,此番又在老爷夫人跟前摆了小姐一道,以后在白家的日子可如何过啊?越想越沉重,翻来覆去直到寅时才入睡。

这把焦尾古琴是琴中上品,但恐怕闲置得有些年头了,适才听白振轩弹奏时,觉得一三两弦低些,收不紧,他便和了一会儿琴,将一弦、三弦各调慢一徽,再将二、四、五、六、七诸弦,仍用五音调法调好。

心砚忙提醒雨墨道:“雨墨,还不快向老爷夫人小姐少爷磕头谢恩哪?”

心砚没有看她,眼神战战兢兢地投向白云暖,此刻白云暖正定定地看着自己,那目光深不可测,令她揆度不出小姐的心思。

“雨墨,你胡说什么呢?”真娘已经严厉呵斥道。

白云暖审视着面前的章乃春,前尘往事盘踞脑海挥之不去,故仇旧恨无法释怀,但为了哥哥她将一腔忧愤全化作一个和煦的笑容。

“这茶倒是甘冽,和素日咱们家里喝的铁观音味道不太一样啊!”白玉书仔细品着茶盅里的茶。但见杯中茶水微微泛黄,尘俗尽去,泡茶的也不是平日里用的茶叶,而是茶芽,形状似针,色白如银,芽芽挺立,蔚为奇观。

心砚想想也是,小姐毕竟是闺阁千金,没有得到老爷夫人的允许,是不好去人多眼杂的地方凑热闹的。

白玉书和慧泽大师相视一笑。

白家下榻的厢房在凌云寺东边,与西边僧人们的寮房没在一处,以免扰了僧人们的修行。

现在的自己对这个自己十二岁之前的事情是懵然不知的。

父亲丧妻倒是很快寻到了新的团圆,而她丧妇之女郁郁寡欢地成长,没有亲娘把关亲事,终落得所配非良人,一生不得志,惨死病榻的下场。

前世,心砚死时的情景又浮现到眼前来。腊月天,家奴从碧波潭里捞出心砚的尸体时,那么清丽的一个女孩子已经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她在碧波潭边抱住真娘哭得肝肠寸断。

“奶奶……”可她刚开口,白云暖再次重复:“去请他过来!”

只见屋子两边都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子,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白云暖无暇细看屋内摆设,便随松塔进了里间。

里间,郎中正在圆桌上开方子,父亲立在他身边,眉头紧蹙,很是担心。

母亲坐在床前,担忧地用热巾擦白振轩的额头。真娘立于一旁,也一脸担忧神色。雨墨却举着一盆子热水跪在床前脚踏上。热水还冒着腾腾热气。

见到白云暖进来,母亲道:“这孩子病了也不自知,早上还巴巴地去兰庭同我说雨墨的事,也幸亏让雨墨跟了他到梅香坞,才发现他身子滚烫得厉害。男孩子,到底是粗心大意了些。”

真娘忙接了白姜氏手里的热巾去盆子里重新绞一把,刚碰到水才发现水是滚烫的,不禁低叫了一声。

“好烫的水!”

白云暖这才注意到雨墨端着盆子的手在微微发抖。那水烫得连真娘都失了一向的稳重,没想到雨墨竟一直默默忍着不肯做声。想来她好不容易可以不用去静宜斋,便发了狠心要好好表现。

“雨墨,赶紧去把热水换成冰水。”白云暖道。

众人都一愣。

“你哥哥着了凉,怎么还能用冰水擦拭呢?”白姜氏不解地看着女儿。

白云暖解释道:“哥哥发了烧,需用冰水敷额头,才能助于退烧,用热水,还用这滚烫的水起不到任何作用的。”

一旁圆桌之上正在开方子的刘郎中听了白云暖的建议,惊诧地回过头来,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娃子,不禁惊诧地对白玉书道:“这位小姐是谁?说得太对了。”

白玉书笑道:“是小女,让刘大夫见笑了。”

刘郎中一边将开好的方子捧在手里吹干墨渍,一边赞叹道:“白老爷好福气,白小姐真是冰雪聪明,她适才所言的确是医家之言。一般人体发烧,除了开方吃药,便是这冰敷疗效最立竿见影了。想来强金阁内定是藏了什么奥妙的医书典籍,白小姐博览群书才会获知这偏方的吧。”

白云暖在心里苦笑,她不过是久病成良医,前世可是在章家的病榻上卧了五年之久,闲来无事,倒也看了些医书。

白姜氏见刘大夫肯定了白云暖的说法,忙让雨墨端了热水出去换冰水。可怜雨墨的手刚握了滚烫的金盆疼到不行,又去换冰水。乍冷乍热,一番折腾。

刘大夫将开好的方子请教白云暖,白云暖认真看了药方,刘大夫的方子中规中矩,哥哥服了这药,静卧几日应是无碍,便笑道:“先生的方子甚妙!”

刘大夫喜不自胜。

白玉书遂让松塔拿了方子去抓药,又命秦艽领刘大夫去账房支取诊金,并送他出去。

白振轩正在昏睡,因为发着烧显得满脸通红。

白姜氏担忧地看着白玉书道:“老爷,后日,相爷就要驾临白家,振轩病了,这可怎么好?”

白云暖宽慰道:“要我说哥哥这病病得及时。常言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那日在凌云寺,原就在相爷跟前撒了谎说哥哥病了,在府中修养不宜面客,而今,哥哥的确是病了。”

白玉书和白姜氏互视一眼,都把惊讶的目光投到了白云暖身上。过个年,阿暖真真是不一样了,令他们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