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草木就算是在冬季也是一样郁郁葱葱,而这会儿,半山别院的曲道小径旁又抽出了新绿,远远近近的浅翠深碧叠着,让曼云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在将要走近祖父住的耕心堂时,脚步已轻快了许多……

虽然周恺并没跟她一样学毒,但虚言说了,用过金鸦暖的孩子本身抗毒性就强,再辅之药汤子天天泡着,今后也勉强能混个百毒不侵,而身子骨也会比一般孩子结实许多。

溪北大周府的态度一亮了出来,半山别院每一天都要接待了许多殷勤探望的族亲内眷,曼云带着朱妈妈等人帮衬应付,也是焦头烂额,苦累不堪。

据传当年周家南渡,本是想随沱江南下,往和、润一带的大城古邑,但船行中途恰适水低,徘徊不得前。南迁始祖愁苦之时,夜梦先人显灵,风吹船行,来到了山明水秀的一处胜景,待下船上岸观赏,手中持杖撑入土中,立时化作绿树,枝蘩叶茂……

恍然大悟的声响在人堆里此起彼伏。有几个与周松辈份相近也惯长混脸熟的,已没样儿地凑上前对周松勾肩搭,捶胸顿足地摆出了同仇敌忾的架式。更有甚者,腆着脸,大咧咧地谢了周松的的赏银,拍着胸脯保证的,会让周松得偿所愿。

七个月大的小猫儿因为早产,身体还是弱了些,同龄孩子可以独坐稳当的月份,她现在还得有东西在身边围着,要不就会只坐一下下,就轰地一下仰倒,哇哇大哭。她是长房的女儿,但显然,不论是她的嫡母谢氏,还是她的父亲周松都已经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还有五婶刚生的小弟弟!”,周慎的小脸,一下子笑开了花。

打看见车队,就一直屏着呼吸的一个闲汉,长长地吁了口气,两只破棉袍的袖子笼起了刚才恭谨垂在身侧的双手,啧啧有声地咂起舌,“到底是世家名门!腊月里看着周家大出殡,还以为周家就败了呢!”

曼云的眼中轻换上了一片雾霭,缓缓地闭上,江风拂面,在耳边如泣如诉……

周曼云坐在树下,静静地数着斑驳树影下爬过的蚂蚁,俯视着一只只小生灵为生存做出的努力。

虚言师徒两人其实是南召人,这个大伙儿其实都知道。但在燕州,虽常对着叩关的胡蛮。但一个战壕里的兄弟,除了汉家子,纥、葛、图伦等等也是各族皆有。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未必就是敌人,这个道理。他们都懂,不会平白迁怒。

周曼云连忙应了,拖着小满的手,就出了院门。

好在,虚言也没打算留着她在深山中继续教学,只简单地交待了些初养命蛊的禁忌,就带着曼云重返山下。

“师父!我们只要跟着寺中祭礼就好?师祖们不会怪罪?”。周曼云的小腿一颤,蹬上一步台阶,问向了正立足阶上等着她的虚言道士。

一溜小跑地奔回宝树村的自家院子,周曼云一下子觉得轻松许多。

“云姐儿!礼单已经被四爷带来的一个叫画眉的丫鬟拿走的。因为虎子看见,那丫头趁着旁人不注意鬼鬼祟祟地藏了件大姑娘的寝衣带到三爷那儿。就索性把礼单丢在大奶奶衣箱里,故意引她去看……”

只是后来国破了,家亡了,他来到了曾经向往的陈朝,却发现这里也并不如当初想的美好。

谢氏的瞳仁猛地一下放大,发狠地揪住了地上女鬼的衣领,一个耳光干脆地抽了上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在周杨向着曼云重述了归乡的回程打算后。周曼云的小手轻轻地扯了下杜玄霜的袖子。

道士的话不全是跟云姐儿讲的。站在曼云身后的白露若有所思。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躺在床上的杜氏……

“虽说娄伦和黄胖子死了,但张绍雄还活着,县衙里也有看见我们几个曾在衙门里呆过的捕快仆人,可这两天,根本就没人找过我们问话。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有些不安,总怕他们又要再玩什么鬼把戏。”

“住嘴!”,看着二伯娘呆呆听着没有动作,周曼云急了,上前一脚踢在了一个劲抖料的婆子肩上。这话不能让她说下去,说下去,惹出的事儿会更麻烦。

“如果……”,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娘亲,周曼云拢了手贴着蹲下来听她讲话的道士,为难地说:“如果,放弃我娘肚子里的孩子呢?”

不过就是因为重生得来的体质特殊,在今后自己服了毒,再供银子咬,让她得以积毒蜕长而已,与蛇同生,有什么无法接受?

杜玄霜的眉拧到了一处,虽然大伙儿都猜到了丰津兵匪一家,但虚言这么指名道姓说着,也过直接了。

当地一声,一个带血的箭头被掷进了小满捧着拖盘,周曼云继续屏着气息,一边看着虚言道士用着一匝透明的细线缝着杜氏的肉皮,一边清晰地听到小满在一旁的念叨。

城门现在是锁,还是不锁?原本热闹的城门口瞬时只余了两个看门的老军,面面相觑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满会很危险,她的箭术不错,但也防不了这么些人的合围,而那些帮忙的蛇也不可能再来一次。

多的一份推给了朱妈妈,“妈妈,尽管把这些丸子散在墙角屋后的草木繁茂处,最好院子各处都散到。”

周家此次回乡,已在洛京打发了大部分的仆役,现跟在路上都是周谢两家知根知底的世仆。他们的身契都在手里紧捏着,若是有个不对,径直打杀或是发到蛮地也是便宜。

柳贵蹲在地上,两只宽大的手掌紧紧抱着头,一种莫名的痛感从脑仁子里面向外钻。他虽对这些世家规矩不了解,但刚才在大伙儿的讨论中,他也明白过了,是昨日自己一时心软,拔了塞在那老婆子嘴里的布头,最终害了大姑娘的一条命。

周曼云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狠狠地瞪了回去。

“儿媳不知!”,谢氏的额上沁出了几滴冷汗,指尖抠住了掌心。

在火把的映照下,周檀脸色青紫,很是难看。不仅是因为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遇匪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尸体,更多却是被刚刚施礼拱手而去的张绍雄疯言疯语给气的。

曼云也不客气,身形刚刚坐稳,小手就指向绣楼,大声命令着,“快!快点!”

曼音并不怕火,只是怕被丢下,极有眼色的她在曼云被送来时,已然发现两个总冷着脸的护卫对五婶杜氏的态度远比对她父亲还要好上许多。

周曼音目光幽幽地上下打量了下曼云的打扮,又低头看了看自个儿身上鹅黄底绣着如意草纹绫缎小袄,也开始发上了呆。

“我晓得,你们几个或多或少都知道了些外面的消息。估计一个个都以为老四既已跟我讲过约束下人出门,这做主家的更要在家里守着。可那有这样成日困守防贼的道理……娄知县也就罢了,可他的娘子何氏,是原内阁大学士何公讳忻和的孙女,西南总督钱公的外孙女,而钱夫人正是我的十一姑姑。周家当初留在丰津,也是托了她,才租下这儿的房子……”

但这话音中流露的意味却不同,周曼云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向了正握着她手的女孩。

趴在周曼云身上的尸体歪首倒着,大脸贴在她的颈部上,嘴大张着,穿喉而过的一支黑羽在风中轻抖,箭杆之上一只小小的“萧”字显得格外分明。

特别?小道士本是一脸的傲气,但没过一会儿,转过劲儿来,脸一下子刷白了起来,“山上前几天来了一伙子人,看着挺横,本来和那些役夫抢山货,打起来了。可是,后来说起来,他们中有好些是那些役夫的同乡,是彬州受灾南下找活路的,两下和好了就也在山上住下来。师傅昨晚一晚上都在跟他们谈事,今早儿刚从议事的房里出来,就让我下山买药的……”

装了个快三十的魂,周曼云要跟着朱妈妈出门,当然不是因为那个对杜氏撒赖说嫌闷得慌的理由。

但此时,亭中还供着周柘之灵,景国公就如此失礼,一时引起了送行官员的公愤。即便是外戚勋爵,敢于如此挑衅世宦清贵的,也就这么一位混不吝。

“小六!你可瞪大眼,记好了,这就是女人!天下间的女人都一样,半点宠不得的,只给上三分好脸,就反倒要跟你装样拿乔!”,萧泽大笑着,将弟弟一把抱起,撇下身后气鼓鼓的小美人儿,挑帘进了上房门。

一顶玉冠松松地扣着一头乌发,目朗眉秀,笑咧开的红唇露着一口白玉般的牙齿。象极了当初在洛京城里四处惹事生非,累得当皇后的长姐时常掉泪,然后皇帝姐夫无可奈何劝解着,再帮着收拾残局的少年景国公萧睿。

好在孩子们的心思是极单纯的,毫无所觉中,两个男孩清脆的嗓音已经开始应答起高恭提出的其他问题。

“近些年,夫人的气性越发大了!”,听着声,就滴溜溜出去走一圈,随便出了把子力气帮着把四爷周檀扛回屋去的朱妈妈,一回来就又忍不住瞎砸巴嘴儿,随带神秘兮兮地说起了四爷身边那个去西湾的长随从外面带回来的讯息。

杜氏边说着,边解开了卷上的缚绳,将鹿皮卷一点点的在曼云面前摊开。

幸好,匆匆跑回来的周檀,立解了一室尴尬。

“姐儿生得好,又白嫩,穿艳了才好看!”,朱妈妈一边笑着,一边自顾着给曼云解着身上弄脏的衣服。

重生几日,看着娘亲和二伯娘几个,更知养儿之难。

当年那个泰业五年刘贼造反前已预谋数年,手下的徐讷假扮道士四处画地理,选地盘,策民心的说法,是真的?

佛珠粒粒,入眼,让周曼云心中大痛。跟在高氏身边八年,见她泣血思儿八年,直至油枯灯尽。

正在哭嚎的王姨娘,没理会谢氏定在她身边的脚尖,却是瞅准了偷偷藏在人堆之后的一个身影,不管不顾地要扑了上去,"大姑娘!大姑娘!你应过我的,应过一定会救你弟弟的!”

“云姐儿!”,被女儿突然的撒娇打断谈话,杜氏带着喜意嗔怪地摸了摸曼云柔软的头发,抱歉地看向了还一直在云山雾里绕着的高氏,抱歉道:“云姐儿应当是渴睡……”

蒋氏的一声令下,一队不过二十人的小队伍,飞驰向北,要尽快地赶到早已约好渡船的清远歧浪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