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宫中人私下也是褒贬不一,当然宫女们感到越发拘束了不假,可如此一来,下房里也的确少了很多糟烂污的事,亦不能说没有正面影响。比较饱受埋怨的,就是结对食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也是遭受到严厉打击,现在中官和宫女基本都不敢多说话,当然也谈不上继续对食了。即使是有脸面的嬷嬷们,要和对食见面说话,也得觑个空儿,偷偷地相会一小会,就赶紧分开了。

两个人也有快一年没见了,毕竟总有些说不出的怯生感觉,现在见了面,彼此笑了笑,见对方都还是那个语调,变化好像不大,这种生疏之情也很轻易地就消褪了。徐循帮孙玉女解释了一下,“……刚出来时候去看她,她痛得迷糊过去了,唇都是白的。我也就没喊,自己过来了。”

事情暴露的经过其实是这样的,吕婕妤一直和宦官关系紧密,有些见不得人的事体。此事在年前就已经为人密告给皇爷了,只是快要迁都,皇爷没空搭理这些小事,虽说极为不悦,但也打算是在年后好好地处理一下这件事,顺便整顿宫廷风气。所以,年后过了十五,就派人把吕婕妤给控制起来了。

也所以,两个小姑娘就只好抱团取暖了,成天能窝在一起就窝在一起,有时候晚饭都是一起伺候太孙吃的。太孙还笑言,“不如小循留下来,今晚和你玉女姐姐一起睡了。”

畏罪自杀!

徐循手里的筷子一下就停在半空中了,孙玉女也是一脸的惊疑不定,两人交换了几个眼神,齐刷刷地又看向了太孙。

说起这锦衣卫,可是大名鼎鼎的机构,徐循在民间也是久闻其赫赫威名。各种传奇故事也是层出不穷,比如说某大官某日打牌,打到一半缺了一个二索,然后次日面圣,皇爷和他谈起昨日娱乐后,忽然从容一笑,从怀中掏出失牌——这种故事,几乎都是伴着徐循长大的。她比较模糊地知道,锦衣卫似乎干的就是探听阴私啦,为皇爷查访奸逆啦这样的事。总是一句话:天子近臣、权倾天下。

这其实也是一种无形的威望吧,徐循也不知道孙玉女对此是做什么想法,反正她是乐得有人来管理她——其实,孙玉女的能力也的确不错,偌大一个太孙宫,里外上百人,每天都有些新鲜事儿的,这些事也难为她都能处理得恰到好处,到目前为止也是什么败兴的事儿都没有出。

太孙有点语塞,转了转眼珠子才说,“佛珠就是为了补偿你大年夜担惊受怕,折腾着的——当然光就是咱们小循一人的!”

正月三十日,是钦命第六次下西洋的大好日子,次次出洋都是有风险的,这声祝福算是很合时的。一直沉思不语的老太监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打量了徐循几眼,道,“姑娘真是个实诚人。咱家在內帷服侍了四十年,见的人多了去了,和姑娘这样实诚的那还真是少有。”

“这么多年来,早就习惯了。”张贵妃说,拿嘴唇一努太子方向,“你瞅太子夫妻两个,不也是都闹疲了?”

赏穿三襕红蟒贴里……这个老中人,不,老太监,必然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徐循不禁瞠目结舌,“哪有这样事的!”

汉王妃韦氏当然也是个美人了,虽说年纪大了,保养得是极好。看来珠圆玉润,十分和蔼可亲的,被太子妃一提醒,她好像也自知失言似的,握着嘴笑道,“是我失言了,不过,这事儿我也是有所耳闻——昔年在宫里,我可见过胡尚宫几面的。没料到她这么有福气,现在倒多了个当太孙妃的妹妹。”

温的有好几种酒,也是一样温在水里,青瓷瓶上挂了红签子。徐循去挑的时候,看到除了御酒房造的金茎露、太禧白以外,还多了两瓶新酒,便笑道,“这个荷花蕊和秋露白,是新酒呀?”

她把徐循手里的香囊抽了出来——可怜这东西,已经被徐循揉捏得不成样儿了——轻轻地搁到了桌上。“宫里的贵人,都是遴选出来的,没有谁是粗笨的蠢材,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大家都睁大眼睛在看、在瞧呢。这心思若是不正了,即使再怎么遮掩,也难免不被人瞧出来。您只有心正了,才能走得端正,贵人记住我这句话就是了,这一阵子,宫里事多。皇爷的脾性是越来越不好了,昭献贵妃又没了,我们几个嬷嬷私底下闲谈起来,都是心惊肉跳的,总觉得这宫里就像是一锅汤,随着皇爷的心意,皇爷一高兴,说不定一会儿就全滚沸了……这几年,咱们还是小心谨慎一点,遇事多忍忍、多想想,没什么坏处的。”

徐循闻言,大吃一惊——王瑾那可是太孙的大伴啊,太孙保父一般的存在,对太孙的事当然是清楚得不得了啦。可问题还不是这个,他们上京的时候,大家都在一条船上,照面机会不少,她可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啊。而且,而且这太孙的大伴,地位那可是非凡,孙嬷嬷要是他的对食,徐循怎么能一直都不知道呢?

中轴线以外,东西两侧各有两条长街,东长街往外是一排库房,内侧还有一间膳房,穿过去就是东苑了,花木扶疏十分美丽。内眷们都可以随时从角门出去游逛的。西长街一排九间小宫——说是宫,不是殿,就是因为每宫都有完整的四面围墙,内有主殿、偏殿,各种建制俱全。按徐循等人的身份待遇来说,这么大的屋子给她们住根本就是浪费。不说别的,就说宫里那一排下房吧,就是把杂使婆子都安排住进去了,那也还绰绰有余呢。

“别说傻话,你们这些娇妻美妾,本来就该好好地在后宫享福的,还指望你们帮我,那我成什么了?”太孙轻斥道——可这轻斥,却斥得徐循心里有点甜。“从前我没多说什么,是因为情况摆在那里,大家都只能将就。现在就不一样了,咱们自己独立出来开宫,个人都有独立的院子了。以后别的地方不敢说,自己的院子里,该哭就哭该笑就笑,没必要憋着忍着。”

徐循现在已经骑得挺好了,倒是两个宫女觉得很累,不过反正她们骑马的机会也不多,就是跟着随便练练而已。孙嬷嬷对骑马有点畏难情绪,在中人们跟前不敢说,晚上回来偷偷地摸徐循的腿,“还好,虽然结实了不少,没那么绵软了,但还没粗太多。”

孙嬷嬷挺会说话的,这一番话,倒是把徐循的心情说得稍微轻快了一点儿——虽说对金银珠宝,现在徐循也是有点看淡了,但想到那枚硕大的蓝宝石可能被人敲成几块去卖,她心里就是一顿不舒服,倒是落入水里更能让她好受一点儿。

天气热,太液池的水只能说是清凉,不能说是冰凉,池水又深,也没有触底的危险,再加上衣服轻薄,以及做好了一定的思想准备,徐循在空中虽然慌张,但是落水了以后表现倒是还挺好的——南京毕竟是水乡了,她很小的时候在汤山学过泅水,这种本领,学会了就不会忘的。

提督太监可不是小官,位在本司所有太监之上,二十四衙门也就只有二十四个提督太监,虽然官位和别的太监都差不多,但这个分量是不一样的。徐循连忙客气地深深颔首为礼,阮安下马给太孙和徐循磕了头,又翻身上马道,“听说少爷上马来了西苑,奴婢这就急忙赶来了。方才太庙、社稷坛,少爷都已经去过了吧……”

他毕竟是太孙,要欺负徐循,徐循还有什么办法?较真起来的话,她还要感谢太孙给她这个脸面呢,她感激地用眼神向王瑾表示了一下谢意,便转过头来瞪了太孙好几眼,咽下茶水,吐出舌头道,“你瞧,都烫白了。大哥最坏了,我不搭理你啦。”

作为一个身家清白家风还算是严谨的小姑娘,徐循对这个问题肯定只有一种回答,太孙问了自己也觉得多余,想了想又说,“等到了行在,宫里地方大了,我教你骑马。北京的宫城和南京的可不一样,必须非得骑马坐轿不可,要光靠走路,一天什么事也别想干成了。到时候,等我们出去打猎的时候,把你扮个小中人,一起跟着出去。”

“就是因为在船上,才有闲心多读点书。”太孙给徐循看了看封页,是《东坡乐府》,徐循看了,笑着说,“哦,这样的书我也爱看的。只要不是那些《女训》、《女诫》,这种杂书,你给我多少本我都能看完。”

聚宝门外,山清水秀,一边是山,一边是秦淮河,风景的确是很好的。顺着夯土路往前走上几里路,就有许多香火旺盛的寺庙,城里人要拜佛,一般都往这儿来,远远的还能见到大报恩寺的琉璃塔,出了城太孙就把徐循给叫醒了,“还睡?再睡下去,就要上船了。”

接下来几天,徐循的嬷嬷们是全情投入全在改衣服,一屋子人忙得不可开交,何仙仙过来找她说话的时候,见是这样,便索性也帮着她们改。她说,“我母亲从前做绣娘的,我针线活还算来得,斗篷不能改,绸衣帮你改几件吧。”

“太孙妃最近生病,宫里离不开玉女管家。”太孙说,“再说,皇爷也说小循有福运,跟着出门,能走得顺点。”

徐循还真没想到这句话能这么解释的,她想了想,也捂着嘴笑了,“是是是,是挺惊天的。那我借大哥的吉言了。”

这就怨不得人想要逗逗她了,太孙想,谁让她受了夸奖也没受宠若惊呢?搞得人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五味缺个酸,稍微一细想就能猜出来了。”太孙点评道,“这样灯谜,你也能想这么久?”

“嬷嬷是说——”徐循当时的确没来得及去注意别的,光就注意张才人和两位典正了,这会也是有点懵懵懂懂的。

今儿人到得齐,将近两百来号人,戏楼也有点不够坐,徐循等人年岁小,肯定是坐在人最多景观最差的房间里。看也看不大清,凑个热闹罢了,徐循得到嬷嬷们的提点,先吃过一碗鸡丝面来的,所以还不是很饿。孙玉女和何仙仙都没吃饱,又觉得腻,不爱吃那些冷点心,只好干坐着瞎熬。——说来可怜,徐循虽然也还算有几分体面,但不是饭点想要吃点热的,还得上太孙妃那儿讨去。整个太孙宫里那都是没有小厨房的,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茶水房里有个小小的风炉而已,管风炉的老张侍监以前还好,现在可是铁面无私,因为风炉可能随时太孙妃要熬药,所以谁也别想借来使,徐循还是跑去找太孙妃,才得了一碗面吃。不过,太孙妃被她提醒了,自己也跟着吃了几口面,要不然,就那点好看多过好吃的御宴,在众目睽睽之下,压根是别想吃饱的。

其实说起来,钱嬷嬷也是女史出身,就是当年转做徐循教养嬷嬷以后,待遇再没转回去而已,她和现如今宫里女官还是有密切联系的,顺嘴就说,“这一次选秀规模小,都在苏杭一带,京城这里还没什么动静。其实听说是能补充进来不少女官,这样也好,从前人手不够,宫里很多事都没什么规矩了。如今正当盛世,什么事都该有规矩气象,想必以后,这规矩就能更严密了。”

“可不就是装了一盒子回来呢。”徐循半真半假地说。“说是我爱吃,就赏我这个,你们不爱吃,爱穿戴,就赏首饰了。”

徐循就左右地看了看:屋内伺候着的那两个宫人,远远地贴墙站着,倒未必能听到她说话。她想了想,便压低了声音,也有点八卦地说。“我是听说,定国公和汉王可犯相了,一见面就对冲。定国公见天在皇爷跟前,说汉王的不是……”

几位嫔妾顿时都起身给太孙妃行礼贺喜,连李才人、张才人都站起身来,笑嘻嘻地握着太孙妃的手,道,“多子多福,这一胎啊,保准是个大胖小子。”

“这有什么情可承的,该是姐姐们的,我就是喜欢也不敢抢嘛。”徐循一边说,一边在心底擦了一把冷汗:她反正是完全没说假话。太孙让她挑的时候,她就挑了一个珠花。要是昨天伺候的宫女口不严实四处传去,她也不算理亏。

徐循松了口气,故意和太孙说笑,“我还以为,您想把我打发去做姑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