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那有节奏的翻页声,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走动声,轻轻的说话声,这些很平常、很琐碎的小事,在病中人的心里就觉得很幸福。这种感觉不分贵贱基本都是一致的,人到了病的时候,图的就是知心人能给倒杯水喝不是?

“您这就有所不知了。”孙嬷嬷笑着说,“这船临水,蚊虫最多了,到了晚上,水面上有多少虫子您是不知道,所以每天都得拿艾草里里外外地熏上好几遍,这样即使开了窗子,虫子也爬不进来。”

太孙气得敲了徐循的头一下,说道,“你消停点吧,一年难得出宫一次,看看街景不好吗?”

嬷嬷们都嗔了徐循几眼,又去忙碌了。对于带孙嬷嬷随身的决定,几个嬷嬷都是坦然接受,没什么不平的。据蓝儿随口提起,余下三个嬷嬷,在下房里还和孙嬷嬷嘀咕了半天呢,不知在说些什么,又把她们叫去,叮嘱、勉励了很久。

只要是男人,没有人会回绝这种要求的。太孙想了想,却道,“都还是先不着急了,免得叔叔那里又有话说。阿翁不发话,咱们也不求吧。她们平素服侍我也是尽心尽力,没觉得人不够。”

也因为如此,太子妃有空都要进去帮助张娘娘,这也是皇爷发过话的:储君正妃,身份无疑要高于普通妃嫔,现在永华宫王娘娘病情越来越重了,压根无法视事。让太子妃来帮助张娘娘,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他若有所思地又添了一句,“不过,用的是永华宫王娘娘的招牌,这件事,张娘娘倒不好出面说话了。你去宫正司领罚的时候,看看她们怎么说吧,顺带着,也看看宫正司对你的态度如何。”

太子妃道,“我可不敢,万一被拐走了,可怎么说呢?”

这话一说出口,两位典正顿时惨然变色,张才人此时反而偃旗息鼓,一扯徐循,和她退到道边。徐循偷眼去看太孙妃,果然见得她秀眉微蹙,双手扶在腹部,银牙微微咬着下唇,似乎实在有几分不适。

徐小妹应该是也嫁人了,但也只是应该而已。徐循叹了口气,道,“我进宫的时候刚说定亲事,也不知道行了礼没。”

徐循倒有点奇怪,她们虽然不能在宫城里随便乱走,但对基本结构还是了解的,宫里什么事都讲究对称,春和殿在中轴线那一面也有一个相对的宫殿,其实应该可以做太孙居所的,不过那边宫殿漏雨,而且是严重漏雨,据说因为是吴王宫留下来的老建筑,整个框架都有问题了,必须拆开重修。皇爷又想着要迁都,才把太孙安排在现在这处小院落里居住。等到了行在那边,什么都大了,为什么不分开住啊?太子也不必那么狭窄了,太孙这边,也很可以不必大家都挤在一个院子里了。

徐循也知道太孙在和她逗闷子,她也有心回一两句俏皮话,可实在是困得不行了,使劲揉了揉眼睛,眼皮都还是往下耷拉,迷糊中只仿佛听得太孙轻笑了一声,又有一声隐隐约约、轻轻柔柔的‘睡吧’。她就再也坚持不住了,和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双眼一合就睡了过去。

也所以,听太孙这么漫不经心地说着和定国公一道斗蛐蛐儿,徐循就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太孙看她有点严肃,不免一乐,他站起身来,领着徐循走到卧房,给她倒了杯茶,“赏你的,喝吧。”

她咂了咂嘴,“说到这小徐循,我还有别的事儿告诉您呢……”

在宫里,一般需要避嫌的也就是这么几种情况了:被封赏、被训斥,要不然就是有男丁进来。徐循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先告辞回了自己屋子里。正好何仙仙出来,见了她便招呼,“才从太孙妃姐姐那里回来?”

徐循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了,虽然打定主意,这一次要好好伺候太孙,让他坐着享受,但这个姿势她实在是很吃亏,稍微动一动就觉得腰酸、腿软,实在是使不上劲,可又实在是——确实是挺舒服的,让她止不住不动,过一会挺不住了,只好没头没脑一阵乱磨,什么锦鲤吸水,这个位置,绷得腿筋酸疼,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就已经是气喘吁吁的了。

徐循刚才其实已经很仔细地把这些贵重的宝石饰品都给赏鉴过了一遍,这批首饰,多数都是单品——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一般成套的首饰,对宝石的品质是有要求的,质地和大小最好都比较统一。这种大宝石那属于可遇而不可求的级别,有一枚给镶单品就不错了,整套头面那纯属做梦——其中唯独成对的,就是一对黄玉镶嵌的凤钗,凤尾上的羽毛都是一根一根的,虽然轻巧,但在灯下熠熠生辉,非常醒目。这手工还不算什么了,最难得黄玉天然是有纹理的,一丝丝淡淡的殷红,在其中扭曲游走,恍惚居然也是鸟形,而且十分对称,这就非常名贵值钱了。

“中等四十匣,一匣三十余枚。”匣子都是一样的,说是中等,是因为这个宝石的大小肯定是比上等的要小很多,相应的也就没有上等那样珍贵少见了。“共一千二百三十六枚。”

皇爷和太孙这种人,平时斗心眼斗多了,回到后宫,怎么可能还喜欢搞什么平衡,玩什么权术。在后院里和自己的女人斗心眼子?要知道,他们执掌的是九洲四海,如此辽阔的疆土,要有多少人来管理。这些事都该交给谁来做,整个制度该怎么改进,这些大大小小的国家政事该如何处理……到后院里还来什么微言大义,谁吃得消?任是你再冰雪聪明,再是心较比干多一窍,他们从妃嫔身上索取的也无非就是放松、满足还有子嗣的繁衍。心思简单不要紧,太复杂反而不好。皇爷听太孙这么说,倒是对徐循多了几分喜欢,之前的那点不满,早就消融了去。他说,“这样好,实在、体贴、有福运,这种人就譬如是观音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都是给人带财带禄带福运的,你和她多亲近,她就更能旺你。她若信佛,那更好了。若不信佛,也可多念诵经书,这都是为你积福积德,回去以后务必叮嘱她,不好轻忽放过了。”

太孙这个人,脾气的确好,徐循又一次认识到:在他们街坊,打媳妇的男人虽不多,可这做媳妇的,哪个不是低眉顺眼地服侍老爷们?有一口饭都要先尽着男人吃,徐师母对徐先生也是这个样,什么好东西都得先给徐先生过了目,自己再处置。能和太孙这样,自己洗个澡就要出门,让徐循在他屋里泡澡的,就是在一般百姓里都算是很少数的了。更别说,自己还不是他的正妻,只是个婕妤了。

要不说太孙是个好人呢?徐循毕竟是初经人事,他分明已经有点难耐,眉头都紧紧皱了起来,却还硬是耐着性子在给她开拓呢,现在被她一刺激,有点忍不住了,提枪要上马之前,还问了一句,“不疼了吧?”

太子妃、太孙妃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后头,太子妃忽然自己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这才是真有福气呢,说是还情,可兜兜转转,两个好东西都给了她。”

徐循连忙点头,唯唯地应了下来。李才人看在眼里,就笑着说,“小循你告诉我,在宫里见了刘婕妤、韩娘娘,该怎么做?”

徐循一句话就算是表过了关心,可太孙妃这里,她三不五时总要遣人过去问问情况,到医婆那里查看脉案,跟进何仙仙的病情。反正身为主母,在享受了权利的同时,也有这么多义务要尽。太孙妃叹了口气,道,“确实是不太好,烧一直退不下去,您也知道,宫里医婆就是这么三板斧,太孙让请御医,也是好的。不然,恐怕小病真要耽搁大了。”

几个嬷嬷互看了几眼,倒是没和徐循想得那样大动干戈、大惊小怪地训斥她。钱嬷嬷想了一下,说道,“这倒没事儿,再怎么说,贵人您的夫主那是太孙。有些事,夫主和主母、长辈之间有了分歧,该怎么办,也不是就有个一定的答案。也得相机行事,既然贵人您觉得能说,该说,又不是什么大事,那就说了,也没什么。以殿下的为人,不至于给您反而添了麻烦的。”

这也在理,徐循想到太孙那晚的表情,心里也是有点软,她瞥了太孙一眼,又看一眼,再看一眼,想了想,便压低了声音,凑到太孙耳边,低声道,“我说了,你真不告诉别人?”

太孙便要给她盖上小薄毯,“那我不看了。”

太孙扑哧一声,整个人笑塌在徐循肩上,头埋在她肩上一会儿,才翻过来望着她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实诚呢?嗯?除了大实话,你就不会说别的话?”

太孙摸了摸耳垂,也笑着说,“也是,我可舍不得刺耳洞,没得把福气给刺破了,那我拿来改作一对扳指也是好的。”

几个小妃嫔都红了脸,徐循更是醉得半路就开始一边走一边点头,太孙妃没有办法,只好让一个婆子把她先背回去睡了,她自己和太子妃倒是没喝多少,便把婆婆一路伺候回了春和殿,同李才人一道,帮着太子妃卸妆换衣服。

她瞅了徐循一眼,叹息了一声,“我说她今儿怎么和吃了辣火似的,一张嘴就是一股芥末味儿,看来,是被分派到偏厅来坐,心里不高兴了不说,又瞧见你和她戴了一样的红宝石头面,这不就更上火了?你这纯粹就是倒霉催的,撞枪尖上了。”

只有郭才人不大理睬三个小字辈,不过是瞟来几眼,便兀自低头咬牙,在那里站班。

徐循这才明白了过来,不免叹息道,“这么说,平时太子妃娘娘,还有太孙妃姐姐进内宫的时候——”

徐循不知该怎么说,想了想,只好避重就轻,“看我爱吃奶酥,就把一碟奶酥都赏给我吃了。”

“怎么,”太孙看着她,又有点被逗乐了似的,“还惦记着赵家少爷啊?”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徐循几眼,神态有几分欣赏,“嗯,这么打扮好,你人瘦,看起来就像是一株杨柳树,淡淡的,绿绿的,一摇一摆,很雅致。”

不过,话又说回来,徐循今天穿得轻薄,也没上妆,的确是有好处的。听讲内训的正阳宫虽然不小,但要挤下一宫妃嫔也挺困难,太孙宫里这就是四个了,太子宫里二十多个,还都只是有名分的,皇爷那边人到了一大半,还有小半没到,从蒲团来看,看来总有好几十人。这么多人挤在大殿里,才只是孟春天气,都已经够热的了。孙玉女、徐循、何仙仙辈分小,坐在靠近殿门的地儿,还算能吹到风,都觉得有点闷热,那些坐在殿中深处的人有多热,可想而知了。

他冲徐循招了招手,温声说,“别怕,我又不吃人,这么怯生生的做什么?以后和我说话,就和你们孙姐姐一样,怎么舒服怎么说……”

徐循这才明白两个上司遮遮掩掩地在笑什么,想到何仙仙知道真相后的表情,她也跟着笑了。

太孙妃羞红了脸,“娘——这……不尊重。”

说实话,徐循得的那个玉石盆景是要名贵一点,两个人也都看出来好了,但何仙仙也没说什么,还夸奖太孙妃大方,“这两样摆设看来都不便宜呢。”

赵钱孙李四个嬷嬷,哪个算是她身边的管事嬷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