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孙宫的建筑,当然是以正殿为核心的,太孙平时是去到外宫读书,到了晚上回来内宫,就在正殿安歇,正殿后头是太孙妃的屋子,偏院里住了他们三个人。从偏院过来其实也不算远,不过,徐循却觉得怎么也走不完,还好孙嬷嬷没给上浓妆,不然,她还真怕自己出了汗,倒把粉给糊了一脸。第一次侍寝,她其实是有点紧张的,再加上这个小中人又不开口说话,走到正殿外头时,徐循都觉得自己有点脚软了。

徐循还没到能和家里互通消息的品级,一时还想不到这么远,不过她听太子宫里的妃嫔们说了几句,听说若以后年限深了,可以派中人往家里递几句话的时候,一次少说也得搭上几尺绢:按这个说法,徐循一年拿的布料,也都消耗不了多久的,除了她刚入宫落下来的嫁妆以外,她想攒钱,可没那么容易。估计要费尽心思,才能勉强做到收支平衡。

便有人给她们打起了帘子,徐循和何仙仙低眉顺眼地进了屋子,堂屋里没人,她们被引到了西里间。进去的时候,太孙嫔已经坐在里头了,太孙妃盘坐在炕上,她对面隔了个炕桌,就坐着一个青年男子,徐循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多看,被何仙仙拉了一把,两人都跪了下来,口称“婢妾给殿下请安”。

于是徐循下午和何仙仙一道,相约着到春和殿后花园去闲步的时候,就看到七八个年轻力壮的杂役中人,在几个宫人的带领下打扫正殿,她还能看见夹层被打开了,黑洞洞的烟道口放了炭火,有几个小中人正趴在地上,一步步地爬着,用鼻子仔细地从烟道开始的地方往里去闻味儿。

四时八节,除了宫里以外,各主子对底下人多少都有些赏赐,这是不成文的惯例。太孙妃点头道,“昨天婕妤先问了我,连数目都问清楚了。后来,好像是昭仪中午放了,也是放了十贯。婕妤放了多少便不大清楚。”

还有徐先生这些年来攒下的体己,也足足有近千两了,徐家有四千两的家底,在京里当然不算什么,可在雨花石镇上,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了。两夫妻又很疼女儿,徐循姐妹出嫁时,估计都可得到两百两银子左右的嫁妆,所以徐先生夫妇并不急于给她说人家,徐循在婚姻市场上红火着呢,绝不愁找不到姑爷的。

徐循渐渐地大了,也有点自己的想法,当然,钱嬷嬷说的都是大道理,可她觉得,做人也要有点眼色。陛下分明不大宠爱太子,太子一家人,没事当然不能老往陛下跟前诉说些委屈,这不是招人烦吗?几位嬷嬷千叮咛万嘱咐,唯恐她学会了什么招人烦的习惯,这个道理,也许对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也是很适用的。

说起来,张贵妃年纪不大,今年也就是三十多岁,倒不像是徐循她们的祖辈,她宁静而威严地受了礼,便露出笑容,让她们都坐下说话。“早起就忙到现在,吃过了吗?喝过了吗?”

太孙妃的嫁妆,是皇上特地下旨采办的——徐循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当时采选秀女时,皇爷曾下令由司天占卜,卜得星气在于山东济宁一带。于是特下济宁采选贤女,太孙妃由于身世清白、才德兼备,命相吉祥富贵,早就被认定为太孙妃的理想人选。在后宫选秀之中,她得到皇爷和张娘娘的特意关注,其后果然被选为太孙妃。

三百两银子,足够在雨花台乡下置办一所宅院了,徐家就正打着这个主意。不过,教养嬷嬷们说,“再有半年,贵人就要出门子了。打墙动土的事,还是等贵人入宫以后再说吧。”

两个公公低声商量了几句,就让徐循下来。“下来走几步,你爹是干什么的?哪里人?”

不是鬼故事,只是屋角站着的一个宫女,脸被映上去了。

徐循忽然就想起来,这屋里除了她和太孙以外,还是有好几个会喘气的大活人在的,她们虽然不说话,但可不是聋子。

再想想最后一次阅看时候太孙的语气——虽然是几年前的事了,但那么大的事,徐循当然把细节都记得很清楚——想到张贵妃娘娘的话,徐循有点明白了。

感情最后一次选秀,太孙压根就没上心啊……没娶上孙玉女做太孙妃,他正和长辈们闹脾气呢吧……

当然,这话太孙是绝不会说出来的,徐循也就没有追问,她哦了一声,坐在太孙身边看自己的脚尖。过了一会,太孙又问,“赵举人是谁啊,你们家邻居?”

他话里确实带了几分好奇,徐循觉得这也没什么好瞒人的,就告诉太孙,“是我们雨花台的大地主,可有钱了。”

“多有钱啊?”太孙问。

“雨花台一带三成的地都是他们家的。”徐循说,“又有举人功名,可厉害了。从前我们家还高攀不上他们家呢,不过,我进了最后一次阅看,出去以后肯定身价倍增,听说最后两次阅看被刷下去的姐妹们,都是媒婆盈门,谁家都着急来娶。我要是没中选,说不定也能做赵举人儿子的续弦。”

“续弦?”太孙提高的声调,“他从前死过一个?”

“说是续弦,也和初娶差不多了。刚过门的时候伤寒去世的,正经给守了三年孝呢。”说起这些乡间八卦,徐循的话匣子就关不上了。“都说赵家少爷仁义,满了三年孝,说亲的媒婆可多着呢。不过,我中选以后,他们家就说了我妹妹。”

太孙哦了一声,也听得津津有味,“这下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徐循点了点头,忍不住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敢出声儿,仗着太孙把她给遮住了,才做个叹气的样子。不然,在太孙跟前叹气,传出去,要被嬷嬷们责罚的。

“怎么,”太孙看着她,又有点被逗乐了似的,“还惦记着赵家少爷啊?”

“那倒不是。”徐循赶忙摇了摇头,这个她还是懂得的,“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呢……就是说着家里的事,有点想家了。我妹妹现在应该也已经成亲了吧……”

等级不高的妃嫔,是不能和外头互通消息的。太孙婕妤这种身份,除非特别受宠,想要和家里人传消息都是非分。太孙唔了一声,好像也体会到了徐循的心情,他沉默了一会,从桌上取了一个碟子来问徐循,“吃吗?北边带回来的奶干,南边很难买到。”

徐循以前吃过一次北方人卖的酸奶酪,算得能把人牙酸掉了,太孙碟子才一端,她就往后一缩,脸反射性皱起来。“肯定很酸吧。”

“不酸,好吃呢。”太孙看徐循将信将疑的,便掰下一块放到她手上,“你们这个品级的,还吃不到呢。”

侍寝无望,徐循破罐子破摔,现在是真的活泼起来了,她瞟了太孙一眼,试探性地把奶干放到唇边上,碰了碰,又舔了一下。

果然,淡淡的酸味后是扑鼻的奶香味,她咬了一小块尝尝,只觉得味道馥郁香浓,就一点点已经能品上好久。徐循不禁叹了口气,赞叹说,“真是好吃,这怎么能做得这么好吃啊。”

太孙还真的认真地想了想,才说,“我也不知道。”

他干脆把整盘都端给徐循,“确实是不多,我和祖父去北边的时候看着他们进贡的,统共就拿了一个小箱子。”

徐循一听这么珍贵,吃了一片就不敢再吃了,的确也有点腻味。喝了半杯茶,和太孙说了说闲话,见太孙去看屋角的时漏,她就站起来说,“那我走了……”

太孙好像也松了一口气,“你去吧……好好睡啊。”

徐循就这么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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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屋里的两个嬷嬷当然都没有睡,坐在灯下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见徐循就这么衣衫整洁发鬓油亮地回来了,一看就知道她根本连衣服都没脱过,两个嬷嬷的脸色都严肃了起来,却先不说什么,而是张罗着让徐循梳洗过了,又吹了蜡烛,三个人坐在油灯底下说话。

徐循把太孙屋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了两个嬷嬷,从进去看斗蛐蛐开始,半点都没有保留,等她说完,都过三更了。两个嬷嬷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孙嬷嬷叹了口气,轻声说,“这年岁小不要紧,总有一天会长大的,太孙看来还是疼您的,您可别往心里去。”

再强打精神,她的语调也是有点沉重,李嬷嬷拿肘子顶了她一下,又说,“这没什么,贵人别往心里去,太孙殿下那绝不是因为您才这么着的……”

她犹豫了一下,又把声调压低了一点,“都说是被那次事儿给吓着了,如今看来,倒是真不假。”

徐循倒的确没有身边这几个嬷嬷失落,一听有故事,精神就来了,连声追问,“什么什么,什么事儿?”

“那是在您选秀之前的事了。”孙嬷嬷也没瞒着她的意思,不过,也是把声音放得很低。“太孙殿下那年才十七岁,咱们都还在各处当差呢,没聚在一起服侍贵人。隐约听说,太孙看上了一个宫人子……”

这种事是非常正常的,十七岁的太孙,身边肯定会给安排一两个美貌又温顺的宫女,好像徐循刚才去正殿,太孙屋里也有一个特别会打扮些的宫人在站班。这种事只要有郎情就没有妾不意的,徐循听得很入神,嗯嗯嗯地直应了几声。

“就是看上了,”李嬷嬷看来是比孙嬷嬷清楚些。“十四岁的小姑娘,纤纤巧巧的,我还见过一面。结果……太孙第一次,手生……那一个也不晓人事,不知道该怎么教……竟没放对地方!”

孙嬷嬷倒抽了一口冷气,感觉都替故事里的人疼似的,徐循还有点没听懂,啊了一声,“什么没放对地方?”

两个嬷嬷都拿白眼看徐循,李嬷嬷用嫌弃徐循很笨的语气说,“贵人,人那地方,可不止一个洞啊。”

徐循反射性就拿手去捂屁股,她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自己都觉得有点疼。“这——走旱道啊——”

“走旱道也罢了。”李嬷嬷说,“那好歹也是个地方,太孙是压根全错了,给放到上头那不能用的地方去了。姑娘也傻,听说都会疼,生怕坏了太孙的兴致,疼也忍着……到后来,人都晕过去了,血流了能有一床!太孙发现的时候,吓了个半死。”

徐循听着都要痛起来了,孙嬷嬷也有点龇牙咧嘴,李嬷嬷说,“我干侄女儿那时候就在女医署里服侍,再没有假的。后来可怜那小闺女儿,也不知去哪了,太孙怕得还小病了一场。不过,这事儿好像谁也没和太孙明说——贵人你也不好说走嘴了,就是告诉太子妃知道了,太子妃娘娘听说了,让别告诉太孙,过了一阵子,就给打发了两个侍寝宫女过去。你今晚过去应该也见到了,一个福儿,一个喜儿,起码都还懂点事,也大些,有个十七八岁了。我想啊,太孙估计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当是她年纪小吧。黑灯瞎火地挩,迷迷糊糊不知道捅哪儿那也是有的……”

徐循好一阵无语,想想那倒霉催的小宫女,也觉得挺可怜的,李嬷嬷看了看她的脸色,又说,“告诉贵人这件事,是让您知道,这时运来得太早啊,也未必是好事。就好比那小闺女,本来,殿下的第一个女人,说不定到现在都混上个美人了呢?这不是运气来得太早,连个名字都没留下,人就不知去哪了。这种事不必心急的,您是有名分的人,怕什么晚不晚的,等一等也好嘛!”

徐循最后一点不舒服,也被李嬷嬷给安慰了去,她点了点头,平心静气地说,“我知道啦,没什么的,还不是一样过日子。嬷嬷,夜深了,咱们都早点睡吧。”

这天晚上,她睡得的确很香。第二天还能按时起来梳洗,眼底下都没有黑圈圈,两个嬷嬷看了,彼此笑一笑,笑容里倒都有几分苦涩。

还没吃早饭呢,太孙屋子里又来人了,这一次,是来给徐循赏东西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种事真有发生过的|

可怜太孙太纯良了,第一次就踢铁板留下了阴影

下次更新……还是不知道何时,飘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