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瑜刚站起身,就听见身前小路十几步外的树丛后传来一阵孩童的脚步声,立刻辨出是弟弟安墨的。心中一喜,正要张口叫他,只听见安墨气喘吁吁道:“到了,到了。就在前面!”话音刚落,便见树丛后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人。矮的正是自己弟弟安墨,那个高的……,是个年轻男子!

安墨四虚岁了,莲蓬帽的中间翘出一束冲天辫,肥嘟嘟一张圆脸,乌溜溜的眼,红衫绿裤,极是可爱。

“谁要坐!我等不住了,我自个迎上。”

明瑜长长叹息一声,轻轻帮春鸢往上扯了下被角。看着残烛爆出了最后一个灯花,屋子里骤然一亮,终于彻底又暗了下去。

“啪”一声,桥头升起了今夜最后,也是最高-潮的一枚四海升平烟花,流金幻彩照亮了龙船的每一个角落,刹那间也照亮了正蹲自自己身侧的那个人的一张脸。

谢醉桥正色道:“我与这位姑娘并无私交,今日不过是她凑巧路过帮我带回了那画而已。她亦不过是个半大女孩,比我妹子也大不了多少,我再不堪也不会做出三殿下所想的那般事体。若是因了我之缘故令她闺名受损,醉桥真当是万死不足以抵罪。”

春鸢看他一眼,摇头叹了口气:“你还真是呆,又呆又犟!他们人多,要不是那个人开口说了句话,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呢。下回再不可这般强自逞能了!”眼睛看见地上那块银子,又皱眉道,“这钱你若要,拣了起来便是。”

谢醉桥这一刻忽然有些心跳的感觉,迟疑了下,停在她十几步之外的甬道上。

“我方才……在……在廊子角,你一来就……就看到了。”

“大姑娘?”

“出了什么事?”

明瑜目送她登上了马车离去,转身慢慢往漪绿楼去。

谢醉桥一见那枚玉锁,眉便微微皱了下。

谢如春听他突然这般发问,竟提到了荣荫堂,心又是一跳,忙道:“确有此事,下官亦派人暗中细细勘察过。三年中编撰二书,一为花间诗词,不过都是些文人伤春感秋之作,已完册,大人若要,下官此处便有。二为江南各地风物志考,如今尚在修编中。两书均并无任何涉及朝政之言。且那风物志考一书,耗时数年,费工费力,集合了江南各处风土人情种种,有百益而无一害,勘配典藏。听闻皇上正大举文修,故而下官曾想着待此书编修完毕,便荐举至内廷文澜阁,也好叫我江南之地在皇上面前露脸一回。”

阮洪天在书房与柳胜河议完事,见女儿过来,便叫进来。见她眼皮子略有些肿,仿似昨夜没睡好的样子,有些心疼道:“昨夜必定被吓住了没睡好,还来来去去做什么,你娘在歇觉,你也陪她一道睡便是。”

“放了火就想跑?”

“不敢,不敢,公子放心。”

明瑜望着父亲急匆匆消失的背影,怔怔蹙起了眉。听身边春鸢的轻声催促,这才转身,低头慢慢往后堂里去。

阮洪天心情大约极好,忽然来了兴致,打断她话便要解开妻子衣襟,慌得江氏忙拍他手,嗔道:“丑死了,不许看。”却终是敌不过丈夫的软磨硬泡,只得含羞半推半拒,勉强被解开衣襟。见丈夫眼睛盯着自己滚圆的肚子不放,又往上落在胀大的之上,自觉丑得见不了人,急忙要掩上衣襟,却被他揽住,附过来在耳边轻声笑道:“你这样子我更喜欢看,竟觉比从前还要……”

她二人这才恍然,齐齐哦了一声。裴文莹又笑道:“那药膏确实好用。阮姐姐若要用的话,我这里也有。”

谢醉桥随口道:“在江州也是无事,就当跑马松散筋骨。”

裴文莹哦了一声,道:“去年底我祖母和我娘被太后召入,说皇上保媒,把京畿总督龚海家的小姐指给我哥哥。本定了今年三月就成婚的,不想那龚小姐竟突然得病去了,这才被耽误了。”

那谢醉桥转述过安在松的话后,明瑜见外祖眉毛竟又跳动起来。她与他相处多年,自然晓得每逢极其得意之事时,他便会露出这表情。

春鸢急忙摇头道:“比从前倒好许多了。”

“姑娘何至于这么心急!”

“银钱多多地给他,定要请他过来。记得叫他务必要备好跌打药再来。”

二人坐上马车回荣荫堂的路上,明珮啧啧道。

明瑜哦了一声,笑道:“果然有趣。不知道是什么人想出这等妙物。”

明瑜与明珮齐声应了,江氏含笑点头。

带路的谢府丫头见她顿住,轻声提醒。

“烦。我走了,你自个念叨个痛快去!”

明瑜应了,朝边上的春鸢微微丢了个眼色,便起身送张氏诸人和一道随行而来的丫头们出了江氏所住的院子,拐过曲折的几重回廊,到了甬道之时,却见张氏脚步忽然慢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哎哟了声,对望了过来的众人笑道:“瞧我这记,竟把帕子丢屋里了。你们先走吧,我回去取了帕子先。”

明瑜乖巧应道。

江氏心里一个咯噔,晓得老太太身子刚好了些,便终是熬不住要往自己屋里塞人了,压住心烦意乱,嗯了一声,随手褪下个腕上的缠金丝镯子递过去,容妈妈推拒了几下,便接了过来,千恩万谢地笑眯眯去了。

阮洪天抱了女儿回她屋子放下,吩咐跟着的春鸢乔琴伺候好姑娘,这才离去。

“谁敢笑话,我就让他卷铺盖走路……”

容妈妈原是阮老太太年轻过门时带过来的陪房家的。年纪和老太太差不多,身子却健实。当家的早几年没了,如今两个儿子都在阮家的铺子里做事。照理说她是老太太的心腹,和明瑜母女应当也没什么交情。只她却是个聪明的,荣荫堂里的情势看得很清楚。老太太虽不待见太太,只老爷对太太却是极好。江州莫说阮家这样的人家,便是不及阮家一半门面的,哪家里出来不是五六七八房的姨太太?唯独自家老爷却仍遵了当年求亲之时应下的诺,再不往家里搬妾室,自两年前刘姨娘没了后,到如今就只守着太太一人。知道等老太太万一哪天千秋了,这个如今还要时时受婆婆气的太太在家里就真正是说一不二的。若是一味顺了老太太的心思,就是平白给自己竖了个敌,如今还看不出来,等往后老太太没了,必定是讨不了好。所以平日在老太太面前听她埋怨江氏之时,虽有时也会顺了她应和几句,出去了对江氏却极其恭谨,甚至有时还会给她透点老太太的口风什么的,对明瑜自然也一口一个“姑娘”叫得亲热。

明珮心中本也有些不解明瑜态度的突然改变,又被王娘这样一说,自然就记了下来。此时见明瑜已经走在前头了,急忙赶了上去。

明瑜安静等了片刻,听见前堂珠帘被拨动的声音,传来一阵和着拐杖拄地的走路声。晓得是人过来了,神一振,压下心中的微微紧张,看了过去,见穿一身菘蓝团福纹、鬓发灰白的阮老太太正柱了拐杖被簇拥了过来,身边左右是江氏和自己的父亲阮洪天,身后跟了冬梅冬雪及另些随禧园里的小丫头。

江氏不疑有他,微微叹道:“老太太如今催逼得越发狠了,三天两头说要早早闭上眼睛去了,免得添堵。你爹又是个孝子,叫他这般夹在中间为难,娘也于心不忍。我倒是看上了个人,知书达理,人也寡言少语,更不似那些见了爷们就直丢眼风的狐媚子们。这几日我正寻思着这个事,等过几天你爹略微空些就跟他提下,挑个日子办了,也算是了了桩官司。”

半年前,她的父亲被斩首,母亲自缢于中堂,才十岁不到的幼弟被发配边疆,家中女眷仆从一概被没入官府为奴。世人传荣荫堂建筑夹层中藏有银块,地下更是深挖银窖,于是被毁后还掘地三尺。经营了五世的江南阮家,就这样彻底倾覆了。

“不是她们。是阮家的世妹。”谢翼麟飞快瞟了眼前面的马车,压低了声道,“下月就是她生辰。我想送她贺礼。只现在不好叫我妹子知道。她大嘴巴定会说出去叫她知道的。我自己想来想去,也不晓得送她什么好。这才问下你。”

谢醉桥一怔,望着自己身侧这堂弟。平日大大咧咧的一个少年,此刻神情却有些忸怩。忽然明白了过来。不知不觉间,不止那阮家的姑娘长大了,原来连自己这个堂弟也已到了谈婚的年纪。

“她……喜欢什么,我也不晓得……”谢醉桥想了下,忽然道,“要不我叫静竹悄悄问下她。”

“千万别提是我叫问的!”

谢翼麟忙道,眼中的喜色却是遮掩不住。

“好。”

谢醉桥应了,心中却忽然涌上了一丝连自己说不出是什么的怪异感觉。

她现在在想什么?会不会还在恼我?

他忽然很想知道。

马车上的明瑜现在确实在想自己的心事。但与谢醉桥却是完全无关。事实上除了当日她有些尴尬不自在外,自还了那件外衫,她很快就像与春鸢说过的那样,没再多为这个意外而费神了。

她在想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且为了这件事,她已经想法设法准备了许久。但是她还是有些担心,怕到时候会出现她无法预及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