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满座皆是艳羡一片。阮洪天也是欢喜,急忙又下拜谢恩。

明瑜面前忽然又闪现出了年前在孟城碰到那少年时的场景。本渐已有些模糊的记忆,此刻也一下清晰了起来。那个将军府的少年,身姿英挺如剑,笑时,洁白的齿映着身后的雪,那是一张仿佛足以驱散掉一切阒暗的年轻脸庞。

谢醉桥一怔,道:“听你这般说,倒也确实有些奇。可惜叫她跑了。要不然捉住问下,不就一清二楚了。”

裴泰之摆手,略微笑道:“谢大人不必客气,论辈分我也要称大人叔父的。离京之前,皇上有口谕命我传给大人。”

正德皇帝既要祭天巡江南,裴泰之身为侍卫,奉命,或者自己请命,预先过来安排探察,也在情理之中。读看看小说网他又从谢醉桥处得知了顾选,这才会出现在意园中?偏自己不走运,竟会这般撞到了一处。皇帝御驾就要到来,意园本是驻跸之选。昨夜自己放火丢了玉锁,裴泰之若查玉锁,不难发现自己。他若心中生疑,别的不论,日后便是在御前提上个一言半句,只怕也会叫皇帝对荣荫堂心生嫌隙。

湖心忽又卷来一阵急急狂风,撕扯着望山楼外织出的熊熊团焰,火星子如红色流萤四下飘舞,又倏忽熄灭。风挟着炽气,朝明瑜迎面扑打了来,也掠得那人衣角一阵狂舞。他盯着她,一动不动,唯有眼中两点火光在跳跃不停。

他的眼前又闪过那日在书肆门口的惊鸿一瞥。女孩翠眉略凝,眼睫低垂,洁白如玉的颈项之侧垂了金丝缀绿松石的耳坠,随她行路之时轻微摇曳,艳阳下宝石葳蕤生光……

“爹,我前日特意放你书房桌上的那本梵书,你看了没?女儿偶尔在书坊间看到,觉着极好。特意译注了出来,爹你也去看下。”

阮洪天伸手揽住妻子的肩,笑着安慰道:“瞧你说的。咱家若真能成皇上的驻跸之地,那便是天大的荣耀,祖宗脸上也有光,自当竭尽全力,叫人挑不出错处。况且谢大人说了,他还只是刚上报了过去,成与不成,尚需大礼部点头,所以这事还未必呢。”

明瑜忙告罪,谢铭柔笑道:“算了,晓得你如今帮姨母管事,饶过你前回。今日过来就好,必定要你好生多做几首才肯放你走。”

谢醉桥道:“确实不急。阮小姐若得便利了,再打听下就是。”

裴文莹这回显得有些惊喜,眼睛一亮,叫了起来。

江夔说到此处,得意至极,竟哈哈大笑起来,忽然又哎哟一声捂了下头,想是牵动额角伤处。请记住读看看小说网的网址dukankan

明瑜不答,只是笑嘻嘻伸手捞过她垂在前的一束发丝,坐起来要闻。春鸢一愣,道:“我嫌头油腻,从不用的。”

明瑜方才因了爬山行路,极是辛苦,此刻正全身发热,气喘未定。一听到外祖果然竟真的已经去了梅峰,瞬间心中一阵狂跳,颤声道:“快,这就上梅峰去!”

柳胜河急忙道谢,余大闩了门,进去呼喊厨娘不提。

裴文莹冷笑道:“丁嬷嬷好仔细,回去了不如你一本一本念了给我听,如此岂不是更周全。”

明瑜点了下头,这才回头扬声叫明珮身边的大丫头又春带了她回去歇息,自己也往漪绿楼去。

明瑜顺她眼风望去,见谢静竹和裴文莹两个正立在谢铭柔身后不远处。谢静竹朝自己甜甜笑了下,那裴文莹表情却有些不自然,见自己望了过去,眼睛便立时改为盯着边上的一架云母山水屏风,一动不动。心中已是有数,想来有这念头应该不是谢静竹,而是裴文莹。只是小女孩端习惯了,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这才假托了谢静竹的名头而已。

江氏知道京中将军府的谢静竹,却头一回从谢夫人口中听她提着京中的这侯府,所以顺口问了一句。

张氏张了下口,晓得再说下去就显得自己没趣了,讪讪收了这话头,又随意说了几句别的,便告辞了离开,心中却越想越是不平,回了家,正好见自家女儿明芳说要去找明瑜要个绣花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什么自家人,你把她当自家人,她却没当你自家人!往后没我的话,不许再一趟趟往那边跑,省得人家背地里笑话你腿勤!”

第二日,整个荣荫堂上上下下的人都如过年般兴奋。原来阮老爷高兴,阖府几百人,上从大小管事,下到烧火门房,个个便都得了套新的当季衣衫另额外一个月的月钱。到了巳时,阮家同个太公下来的叔公几支的女眷们便也都纷纷携了贺礼过来探望江氏,高矮胖瘦七八个女人中,其中便以阮洪天的堂兄阮洪海家的张氏最为出挑,三十左右的年纪,中等身材,平日极会打扮,此时只听见她笑声不断,惊得画堂窗前停着的几只鸟雀都扑棱棱展翅飞去。

前世的她和这个祖母实在称不上有什么感情,记得再过几年她也就过世了。如今因了自己前次的暗中手脚,心中对她愧疚,如今这才慢慢有些亲近了起来。却万万没想到连父母都还浑然未觉的时候,这个她以为只会怨怪江氏不生儿子的祖母如今竟已经有了这般的想头,真正是与自己不谋而合了。心中一阵激动,强压住了,这才接口道:“爹最听祖母的话,祖母往后多提点些就好。”

明瑜站了起来,拂了下裙角,作势欲走。

是江氏压低了的声音,听起来却似乎有些气息不匀。

明瑜虽实际已是二十,上世若命好,早也是孩子的娘了,只如今做回自己母亲身边的娇娇女儿,那种如真孩子般的殷殷慕孺之情竟比前世之时来得愈发浓烈,此时被江氏笑怪了几句,反而将她臂膀搂得更紧,抿嘴一笑:“我不要嫁人,只要一辈子陪着爹娘就好。”

明瑜推开两扇门,闻见檀香扑鼻。见里面一尘不染,神龛前立了祖父的牌位,上书“先夫阮公讳忠显君生西之莲位”,案桌上供着时令鲜果,炉鼎中了正燃点着的香。

明珠身上是件簇新的海水绿大袖衫子,外面罩了条镶珠披帛,她人本就白,阳光下被这一身绿映得皮肤更是鲜亮。

明瑜到了饭堂之时,见里面已经站满了伺候用饭的丫头婆子,比自己小两岁的庶出妹妹阮明珮也已经到了,一双眼睛正四处乱转,看见明瑜,立刻笑嘻嘻迎了过来,叫了声“阿姐”。

江氏把明瑜扶正又靠在了个枕垫上,一边拿块帕子擦她面上还沾着的泪,一边低声说道。

从明瑜十一岁起到她十六岁出嫁的几年间,正德皇帝数次驾游江南江州,都是入住荣荫堂的意园中。为了讨好正德,演一出京中流行的折子戏,父亲特意重金得了京中最富盛名的戏班,大办行头器具,花了十万钱才排练好。等皇帝驾临之时大开宴席,一番招待下来,又费了十万,等恭送走皇帝,扫出的香灰烛泪要用石计,一时天下富豪之名,远播京畿。正德厚赏阮家,赐诸多服物,叫江南之人欣羡不已。父亲也把皇帝所赐之物当宝一般地供在中堂,欣喜不已,却哪里知道,象齿焚身,树大招风,因为富可敌国却又不知收敛,这才招致了后来的祸端。

“以我对他了解,决不是那种荒唐之人。想来想去,唯有此解。”

谢醉桥沉声道。

裴泰之来回踱了几步,佩刀之上的金色索环随他脚步微微作响。

“表哥,此事全因你而起。咱们不知道便罢,既已知道,此番便不能装聋作哑。三皇子素来也是个心思缜密的,昨夜将那女子掳了进去,绝不会长时间留在他居所之中,不定已经连夜转了出去。就算昨夜未送走,今夜也必定会想法转出去。再犹豫不决,只怕过去了也寻不到人。”

“这般的局面,唯有请出太子。你既意欲重用顾选,这便是个收他人心的绝佳机会。此番若能救他心爱女子一回,他感恩戴德,日后必定唯你是从。”

谢醉桥又加了一句。

裴泰之抬头望了眼轩窗之外的天色,忽然回头盯了谢醉桥片刻,终于微微笑了下:“意园外各门守备都是我的人,进出车马俱有搜检,只有昨夜戌时末,贵妃身边的人从外而入的车未检,莫非竟是这般混进去的?既这样,就只好请求太子今夜过去凌轩阁敲打下了。”

夜色暗了下来,江州却因为皇室的到来而成了彻底的不夜之城。

意园的凌轩阁里,云纹织锦的帷帐一层又一层,光线半浮半沉,神兽香炉里吐着袅袅的白烟,杜若秋被那香气熏得几乎无法呼吸。这个此刻正负手立在她身前的华服俊美少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但看着她时的目光却叫她发自内心地恐惧。

昨天她帮父亲去不远的药铺抓药,突然头被用袋子罩住,捂住了嘴巴被带上一辆马车。晕晕沉沉间,最后清醒过来时,就在这里了。她一开始没认出这地方,所以高声叫了起来。但很快就被几个冲了进来的人堵住了嘴。看到人的一刻,她也终于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

主家荣荫堂虽富倾一方,只在这样的滔天权势之下,就算报出自己是荣荫堂下人的身份,只怕非但无用,反而会因为自己的反抗而给阮家带来灾祸。所以她选择了沉默。在这个人靠近过来,她以为他要□自己的时候,拔出头上钗子,抵在了咽喉上。

那俊美少年却并未动她,反而朝她露出了笑容,问一些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当他提到顾选的时候,他本能地选择了摇头和沉默。他重复了几次,笑容渐渐消失,开始显得不耐。身边的一个人掳起袖子,上前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扑倒在地。那人还要再动手的时候,被那个少年阻止了,起身离去。于是她就一直一个人被关在这里,手脚捆住,嘴巴也被牢牢堵住,除了中间有人送过一次饭,再也没有人来过,直到现在,那华服少年再次进来。

“你以后对我会有用。有用的人,我一定不会亏待的。我会让你和你的男人过得很好。”

他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漂亮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眼神看起来像一个天真而快活的孩子。

但他其实不是。

杜若秋躲避他凉滑的手,却甩不掉,微微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