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无事便好,我的脚暖过来就没事了。”

边上周妈妈抢着道,已是矮身蹲到了明瑜面前。

“糟了!”明瑜脸色微微一变,轻轻跺了下脚,“这就快上山去!”

跟去的丫头们分坐在后面的两辆上。明瑜两姐妹也自己坐了一辆,待都妥了,要随行过去的柳大管家吆喝了一声,驾车的挥动马鞭,一排车子在家仆的护卫之下,缓缓朝意园驶去。

明瑜点头道:“极是。可见一味把别人看得高,非但达不到讨好的目的,不定在对方眼里,反倒凭空添了几分厌恶轻视。我们家行商,门第虽不及那些官家,讲求的也是和气生财,只与人相交之时,也用不着妄自菲薄,自觉在那些人面前低人一等。旁人若已存了门第之见,瞧你不起,你便是把自己看成泥般地小意讨好,他也绝不会因了你的态度而多看你一眼;旁人若是个以人论友的,见了这等只会逢迎的人,他又会作何想法?只怕原本就算有交好之心,也会兴趣全无。所以与人相交,贵在既不曲意奉承,也不自高自大,而是放开心怀,尽到自己的礼节,不卑不亢,如此就算交友不成,也不会叫人轻看了去。”

因了方才那裴文莹不大搭理人,好几个本欲讨好的女孩讨了个没趣,如今分桌时便不敢再凑过去,只各自与平日相投的一道搭伙了。dukankan百度搜索读看看十三个人,到最后四人一桌,凑成三桌还多一人。明瑜本想自己让出的,只是裴文莹却只坐着不动。知道自己这前世的小姑子倒未必是出于轻视旁人的缘故,只是子天生孤僻了些,没那么容易便能与人打成一片而已,也不推让了,便自己坐下去,与明珮、谢铭柔和谢静竹一桌。

江氏未料自己无心一语竟引出了谢夫人的伤心,急忙劝道:“人事自有天注定,姐姐莫伤心了。只怪我不好,大喜的日子提这话头,倒是惹你难过了。”

江氏本从来没想过让明瑜代自己管事,且也确实不放心。此时听了周妈妈的话,却又觉着有理,想了下,便命人去把柳嫂子叫了过来。柳嫂子急匆匆赶来,待听到是要协助大姑娘管家,自然一口应了下来。

明瑜躲了下,却躲不过父亲的一只大手,假意跺了下脚,翘嘴道:“娘,你瞧爹一来就把我发辫弄乱了。”

再两日,阮洪天把家中和商铺之事交代给了大管家,就要预备出门了。那大管家姓柳名胜河,几代都替阮家做事。从前明瑜祖父还在时,柳管家就已经是左右手了,为人老成能干,又极是忠心,所以阮洪天也放心。

杜若秋两只手攥得紧紧,半晌才这般低声说道。

“娘何不叫人代写,这般辛劳……”

“祖母身子不妥,这已是传了出去。索就再发次贴并具了歉礼,告知那些原本收到帖的人家,说取消后日在意园的贺寿。祖母身体为重,想来也不会有人为此怪罪我家。只这逢六十的大寿,一世也就一次,不好就这么过去。何不叫爹当日在育婴堂里设铺子,为祖母积德祈福,把原本用作寿筵的预算折成钱米,城中凡愿意的,都可过来领取米粮和钱,这岂不是比不顾祖母身体大摆筵席的要好?。"

明瑜听着她们下楼时轻声说话的声音,抬眼从窗外见楼下远处花道两旁种着的几株垂枝海棠。如今虽过了繁盛花期,只枝头还是留了不少粉红垂花,远望去犹如红霞点缀,美艳无比。忽地一阵风过,柔蔓迎风,飘飘荡荡,花璎无力攀附枝萼,纷纷随风委地,情状勘怜。

虽则是游自家的园子,那荣荫堂相距也不是很远,明瑜见春鸢带了丫头们还是忙活了好一会。团扇油伞吃食备换的衣衫都带了,连香露也没落下,说那里草木荫盛,如今又入夏,万一被不长眼的蚊虫叮咬了不好。明瑜笑了下,也就随她们了。想必明珮处也是如此,等出了自己的漪绿楼,在通往停放马车的偏门垂花门前,正巧遇见她从自个的问翠楼里也过来了,身后丫头的手上也抱了不少东西,仿佛要出远门一般,略感好笑。

丫头们都吃吃笑了起来,明瑜装作娇羞的样子低下了头:“母亲取笑我了。”

“阿瑜乖,莫怕。都是娘不好,往后再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妈妈,姑娘她身子眼见是越发弱了。今日那厨房叫拖一拖,明日后日必定也要如此。药令再这般耽误下去……”

江夔咳嗽一声,朝谢醉桥招了招手,道:“附耳过来。”

谢醉桥依言靠了过去,俯下身子。

明瑜见谢醉桥起先还满脸郑重,等听到自己外祖说了几句之后,先是神色一僵,再是眉头高高挑起,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再片刻后,竟是变得哭笑不得的样子了。

明瑜莫名其妙,却见外祖朝谢醉桥挤了下眼睛,得意道:“你照我的话,修书这么跟他说就是。想到安老头知晓后的样子,我就恨不得翅飞到京中亲眼,哈哈……”

谢醉桥咳了一声,朝江夔行礼道别,转身待要离去,脚步微微一顿,看了眼明瑜,仿佛要说什么,却终是未开口,只是朝她含笑微微点了下头。明瑜急忙回了个礼,谢醉桥这才大步而去。

谢醉桥被候在庭中的柳胜河和余大等人送出了白鹿斋,与自己的随从往江州返去的时候,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方才江老太爷的那一番话。

“你外祖为人吝恪,又素来迂腐。我不过从那杏花泉棋谱中翻拣了几个残局出来,斩头去尾拼接在一起,本就是随胡乱之局,何来破解之法?可笑他死脑筋不知变通,还真以为是我寻访到的什么珍谜之局,竟然苦苦对着这乱局研究了一载,末了还被我诓来了这竹雕壶。我从前好生诚心求他交换,他不理不睬,连让我多看一眼都不舍,仿佛我会偷了去般,如今用一局乱棋,他反倒心甘情愿地给送上了门,你说好笑不好笑?”

谢醉桥虽明知江老太爷此举有失厚道,被捉弄的又是自己的外祖,自己身为后辈实在不该发笑。只此刻人都在路上了,却反而越想越觉好笑。想到平素那极为古板的外祖若是得知自己竟被这江老太爷的一局乱棋活生生给诓了一年,末了还搭进个爱若珍宝的竹雕壶,岂不是真要活活怄死?只怕怒火冲天地寻过来要干仗拼老命也未必不可能了。这江老太爷的言行举止虽大大出人意料,却朴实滑稽,又不失赤子之心,叫人心中油然生出亲近之意。

谢醉桥嘴角笑意还未歇去,眼前忽然又浮现出阮家大小姐那一双丹凤睫翘的秀目,心中却又禁不住有些迷惑起来。方才江老太爷考问她那竹雕壶时,他在一边,明明见她端详壶身时神情专注,片刻后睫翼微抬,目光闪动,瞧着便是已经了然于的样子了,就在他期待她一语道破之时,她开口却偏又说不知来历,叫他差点以为自己方才看到的她那灵光瞬间只是错了眼去而已。

这个女娃娃,若是远观,娴静端庄,言行自持,与他见惯的京中大家闺秀其实并无多大区别。靠近些,却总觉她似乎并没面上现出来的那般简单。昨日入山寻江夔,恰救下受伤的外祖,这举动已是让他有些费思量,而到之前被考问那竹雕壶时,……莫非因了他这个外人在场,故意敛芒藏拙?

谢醉桥忽然摇了摇头,自己也笑了起来,甩掉脑中那不合情理的臆测。不过是个比自己妹妹大个一两年的女娃娃罢了,哪里来的那么多弯弯道道?倒是方才注意到她换了双靴,走路时有些紧着的感觉。想来平日双足娇养,昨日骤然在冰雪地里泞渍了一日,冻伤了也未必。

“公子在想什么呢?说出来让大伙一道乐呵下。”

边上的将军府尉护使高峻看见他摇头自笑,忍不住好奇问道。

谢醉桥呵呵一笑,抓紧马缰猛地加速,迎着吹面的刺骨寒风纵马向前而去。

白鹿斋里,江夔把那话又重述了一遍,明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半晌才忍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知道外祖脾古怪,随心所欲,却万没想到竟会动出这样的歪脑筋,居然还真让他得逞了。这才明白为何方才那谢醉桥听完耳语之后会那般失态了。

明瑜笑得伏在江夔身边直叫哎哟,好容易止住了笑,想到了个严重的问题:“安老大人晓得后,必定气得七窍生烟,外祖你就不怕他过来寻你算账?”

“我这局乱棋,就算拿给通棋理的人看,也会晓得是个无解之局。偏生那安老儿自负之极,又是个死钻牛角尖的子,做梦也不会想到我来这一出,所以我这乱棋就是为他量身定做。我就是那稳坐钓鱼台的姜太公,他就是那自愿要咬钩的鱼,又能奈我何?”

江夔得意洋洋,眉飞色舞。

明瑜摇了摇头,笑叹道:“话虽这般说,只这东西是他心头之爱,外祖这般骗了过来,终归有些不厚道。”

江夔拿起那竹雕壶赏玩片刻,这才笑嘻嘻道:“傻丫头,你外祖又岂是贪图小利之人?不过是看他不惯,捉弄下他罢了。我倒还真盼他过来问罪,再叫他解个棋局。这回不是蒙他的乱棋,而是你外祖我刚刚苦心推摆出来的一个新局。与他斗斗嘴,下下棋,灌他几口我自个蒸出的老烧酒,再把这壶还给他,末了怕是赶他,他都舍不得走呢。”话说着,忽然像是又想起什么,急忙转口道,“对了瑜丫头,方才我本还想借你让我这张老脸再增点光,叫这京中过来的后生也见识下我江家女儿的眼力,不想你倒拆了我的台。回去了就赶紧把那管家的事给抛了,我可不愿我这乖外孙女往后变得只晓得油盐酱醋斤两算盘,那岂不是太过无趣?”

明瑜上前从他手上拿过雕壶,连那小几一道搬到了一边,这才笑道:“方才那谢公子在一边,我一时拘束,竟然就想不起来了,过后心里可都还明镜似的。外祖若不放心,再一一考问我便是。只今日不行,定要等你养好了伤,我才让你考。”

江夔昨夜伤口疼痛没怎么睡,今日一个半早又在亢奋中过去,如今走了谢醉桥,方才喝下去的那药令渐渐发了出来,倒也确实觉着有些疲累了,便嗯了一声,春鸢急忙上前,与明瑜一道扶着他慢慢躺了下去,盖好衾被,见他渐渐有些阖上眼睛,两人这才轻手轻脚地出来关了门。

柳胜河正在外面廊子上等着。见明瑜出来,急忙上前问道:“前日出来时,跟太太说是看过老太爷就回的。姑娘几时回?”

明瑜压低了声道:“外祖受了伤,我先不回。怕我娘等得心焦,大管家可带人先回去,禀了我母亲。”

柳胜河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既这样,我就先回去了,留几个人在此供姑娘使唤。好在路也不远,明日再来看姑娘和老太爷。”

“大管家,我外祖的伤,禀我娘时说得轻些才好,要不我怕她过于担忧。”

柳胜河转身待要走,明瑜急忙又吩咐道。

“姑娘放心,便是姑娘不说,我也晓得分寸。”

柳胜河笑道。

谢醉桥与几个随从都是于骑术的,一路纵马飞奔,不过大半日功夫就赶回了江州南门,此时天色刚擦黑,入了知州府宅,见过叔叔谢如春和婶子谢夫人,道了几句江夔的事,只隐去了阮家大小姐,只说是凑巧,谢氏夫妇二人都是连呼万幸,嗟叹不已。见谢醉桥一身寒气,急忙叫回院里用饭歇息。

谢醉桥自几个月前扶了亡母灵柩到此落葬祖坟后,与妹妹谢静竹和表妹裴文莹就一直暂住在叔父的这知州府宅中。知州府宅是官署,供家眷居住的后宅并不大。不过三进的院里,住了他夫妻二人,两个妾,堂弟谢翼麟,堂妹谢铭柔,庶出的一子一女,外加些下人,本就不宽敞,如今又多了三人。原来他每日忙碌,也没空去想。如今渐渐空闲下来,想着要守孝赋闲二十七个月,自己不能再回侍卫营。在此地若是长住,总挤在叔父家中也不是长久之计,妹妹住何处再议,自己完全可以另找个房子搬出去,这样进出也方便些。只是晓得自己现在若提,叔父婶母二人必定不会同意,索先瞒下来,等事情都妥当了再去禀告。

谢醉桥打定主意,往自己住所去的脚步便也轻快了不少。忽然听见身后谢夫人又在叫,回头看去,见她追了上来,手上递了封信,笑道:“瞧我这记。昨日邮驿过来的公文里有你的一封信,我怕小厮们心弄丢,特意收着,方才忘了递给你。”

谢醉桥接了信道谢,回了屋子到灯下一看,见封上大字铁画银钩,墨迹酣畅淋漓,虽并未署名,却也一下就认了出来。拆开取出信瓤飞快看了一遍,微微沉思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收了信便往谢静竹的屋子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