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沙发上打算再躺一会儿,对门却传来咣当咣当挪动家什物品的声音,让苏箬无法入眠,产生一种神经衰弱的烦躁感。对门之前那户人家搬走了,大概那家女人被苏箬这个鬼宅吓得不轻吧。新搬来的邻居不像省油的灯,半夜三更在这收拾,也不知道邻里关系能不能好了。

苏箬看了看这座大楼,没有一扇窗户的灯是亮的。她打开手机电筒,并公放凤凰传奇的歌曲,将声音开到最大,径直向地下车库走去。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门边,拾起那只塑料凉鞋,拎到井口扔了下去。过了一两秒钟,苏箬听到井底传来一声闷响,说不好是砸到什么上面的——水面、柔软的肉体或者是坚硬的土壤,但是这口井肯定很深。

“好,门里面是一口井。”苏箬说道,掏出随身带的小本记下来,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但是之前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你是不是把什么人的鬼魂带过来了?”李菲菲在发抖。

随着一个一个井盖的排查,苏箬逐渐往电梯的方向走去,而well的信号也在一格一格地加强,当苏箬走到电梯附近一扇紧闭的小门前时,她惊讶地发现,信号变成了满格。

李菲菲的脚步顿了一下,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走到门口,掏出钥匙开门,她的手开始还有些轻微的颤抖,后来也十分自如,连脸色都好看了许多,苏箬惊疑不定地想,或许李菲菲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

“苏箬,我已经离开不了这里了。”李菲菲轻轻叹了口气,她走到床头,示意苏箬帮她把床头移开。

很快天色就黑了下来。李菲菲安排苏箬在客房里住下。客房是紧邻主卧的一个略小的房间,木头原色的高箱床,床单被褥看起来都是新换的,床尾对着一个式样简洁的小梳妆台,一侧是落地窗,外面能看到小区没有绿化的土地,几株野草在风里轻轻摇曳;不远处就是公路了,由于地段偏,偶尔才能见到一两辆车从路上疾驰而过。

太阳升起来了,她还呆呆站在那里,阳光拂上她的脸庞,苏箬浑身都在冒汗,开始她以为是焦急的心绪导致,后来才意识到真正的原因,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人间已经到了夏天,而她穿的长袖外套太热了。

两个人在进行着简短对话的同时,正拼命踩着石阶往上跑。地宫中传来一声声愤怒掺杂痛苦的哀嚎,是无支祁吗?苏箬有些出神,小水流像浅浅的溪水,带着深水沙滩和淤泥的气味,从石头铺成的台阶上往下流,她差点滑倒,幸亏姬遥莘一直握着她的手。

两个人一边表演走钢丝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对话,活像是排练博尔赫斯的剧本,彼此的神情和语气都称得上平静。那些黑色的鬼魂似乎并没有什么感觉,他们只是排着队依次从这里离开,远远的听到河波的声音,流淌过河床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不舒服吗?”姬遥莘依然用温柔的语气询问着。

“我知道你们在这里,从你们混进来开始。”苏箬身后传来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

两个人又往前走去,随着那些魂魄走入了黑色的入口。

“那会是什么?”

河流的中心忽然传来一声惨叫,苏箬很难猜想出这是什么人或者什么动物的叫声,倒更像是电子合成的嘶吼之类。她有些担心姬遥莘,伴随着惨叫响起,天色突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河上忽然升起了灰色的浓雾,空气中似乎飘着牛毛细雨,扑在脸上时又湿又凉,苏箬忽然明白刚才为什么姬遥莘会说她的头发是湿的了。

天色已经亮了,河面上升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像白纱一般,水雾迷蒙,甚至有些浪漫的味道,苏箬却发现自己内心的恐惧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下。她的恐惧能够提供给姬遥莘某种能量……真的这样的话,那即使感觉到害怕,应该也是好事……

苏箬猜想头顶树枝上有更可怖的景象,于是连忙低下头,她想要把手机电筒关了,但又怕姬遥莘会嘲笑她胆小,两人继续沉默地往前走着,苏箬的眼角余光瞟到路旁的树越来越少了,路边成了一座又一座的坟墓。

“你的魂魄回来越早越好,我怕会有别的变数。”姬遥莘说,她走近了苏箬,伸出手,将苏箬一绺沾了水贴在脸侧的头发轻轻拂开,然后用那种近似于含笑的目光凝视苏箬,苏箬却不知道如此对视的深意。

姬遥莘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我不用吃东西。”

“穆蕖……就让她在那里?”她低声问姬遥莘。

苏箬以为自己一瞬间穿越到了城隍庙。看不见的阎罗王站在黑暗中,两个小鬼拦在面前。

姬遥莘也喜欢她。

“你是……那座雪山的……”穆蕖有些结巴。苏箬想,姬遥莘在“道上”应该还是大名鼎鼎的,虽然她并不知道这个“道”覆盖范围究竟有多么广。

苏箬愣住了。她这时候才想起来姬遥莘曾经跟她重申过许多次的选项,如哈姆莱特曾面对的问题。苏箬情感上更偏向于选择活着,但是选择活着,就意味着她继续面对庸庸碌碌又了无趣味的生活,无法再见到苏笠和姬遥莘了,直到寿命到头。这个选择看似不难,然而真的在两个选项面前时,苏箬还是犹豫起来。

苏箬接过来,原来是一面八卦镜,约有巴掌大小,和僵尸片里道长使用的八卦镜一模一样,只是显得陈旧些,中间的镜面是用铜磨成的,不甚光滑,她忍不住笑了:“你是道姑?”

说话间,此人慢慢从墙角的阴影中走出来,直到昏暗的光线映亮了她的脸,苏箬并不十分惊讶地发现她就是那个以一人之力对抗众鬼的女孩。

她看到走廊一侧放着家属等待时坐的长椅,旁边还有歪倒的吊瓶架,也不管椅子脏不脏,走过去坐下来,思索着接下来自己还能做什么。

“不,你当然有选择,你现在就要选择,过几天我希望知道你的答案。”姬遥莘说着,将车停到了医院前面,苏箬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她觉得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肯定不是她所喜闻乐见的。

苏箬在原地徘徊了一会儿,就往河边走去。她从口袋里掏出来娜娜的那个幽冥令,掂在手中仔细观察,这个东西仅是看看就有种不祥的感觉,好像那寒意直渗透到心里去了,让人不安且恐惧。她认真地打量这东西时,忽然感觉接触幽冥令的皮肤一阵剧痛,原来是被刺伤了一个口子,正往外渗血。

大厅里昏暗得像是墓室。闪电闪过时,冷光透过狭长的窗子照进来,客厅空荡荡的,那些死去的贵族跑到哪里了?它们是从这座楼梯下来的,想必也会从这座楼梯再上楼,但是刚才苏箬已经把楼梯给踩成了两截,而且她躺在这里时,没有看到任何鬼魂。

姬遥莘“存在”了六十年有余,她当然最能权衡利弊。苏箬甚至能想象到当姬遥莘决定舍弃她,就像舍弃一块挤不出水的海绵时,那样看似温柔微笑,实际又毫不在乎的样子。

说到这里时娜娜深深吸了口气,目光直直地望着苏箬的眼睛:“我讨厌姬遥莘。”

“不,后来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这个家族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我和我父亲,我父亲直到我成年后才与我相认,他以为这样我就能脱离和这个家族的关系,可是他错了。”娜娜说道,再度伸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一个圈,那模样像极了当年在城堡中跳舞的贵族少女,“但是后来,一些事情失控了(娜娜提到了“失控”这个词语,苏箬不快地想起了石川沙罗),我和我父亲都在雪山上遇难,而茨冈女人是管不到那里的,因为那里有姬遥莘。”

终于,苏箬看到了钟声响起的地方,那是一座石头城堡,静静矗立在森林中的空地上,城堡前还有一个池塘,也许是从勒拿河里引来的水,只是早已干涸了,裸|露出池底黄褐色被冻住的淤泥。而令苏箬感到诧异的是眼前这座城堡,和那些知名的城堡不同,这座城堡建筑粗糙,由于陈旧还显得十分寒酸,塔形的结构颇有些拜占庭和哥特混合的风格,塔顶有类似于十字架的装饰,大概是受东正教的影响。城堡也许好几个世纪都没有得到修缮,塔楼一侧已经倒塌了一半,外侧木制的浮雕装饰也已面目全非。

“这个东西,叫幽冥令,”姬遥莘手指轻一收拢,那东西便无影无踪了,皎洁的月光之下,苏箬忽然注意到,原来姬遥莘是没有影子的,可她的眉眼是那样美丽而真实,真实得像一场幻梦,“是我身份的证明。阴间的人看到这样东西,就知道是我。”

“安全了。”姬遥莘又重复了一遍,温柔地微笑起来。她似乎在讨好苏箬——苏箬也不知道怎么就会想到“讨好”这个词语。

依照苏箬在这么多恐怖故事中生存下来的经验,眼下的事情有点不对劲。她一手将刀从衣服扣环上解下来,一边慢慢地往后退去。风撩起她的衣襟,西伯利亚初春的夜风格外凉,带着阴冷的北极冰雪的气味。

娜娜笑了一下,似乎对姬遥莘的话不以为意,苏箬想到这里应该是娜娜的地盘,也许会对姬遥莘某些方面的能力有所压制,她也不再理会两人,率先踩着冻硬的土向树林里走去了。苏箬轻轻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从日本那个鬼地方逃出来,却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西伯利亚担惊受怕,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头。

“还有一件事,”姬遥莘忽然说道,有些伤感似的,“叶莲娜是不是告诉你,你已经死了?”

“为什么每天晚上都要给她送饭……送香灰?”苏箬问道。那些黑影已经离她很近了,在石川沙罗身后停住了,苏箬看到他们,有那个玩电子宠物的女高中生,有她的男朋友,有戴金链子的西装男,一个个笔直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脸色惨白,但是娜娜不在他们当中。

苏箬终于再度握住了苏笠的手。那触感没有想象中的好,毕竟是死人的手,皮肤贴上去时,就像挨着一块冰。只是在现在这种紧张的时刻,苏箬没有时间想那么多。石川沙罗,娜娜,姬遥莘……这些人的脸从苏箬脑海中一一闪现过去,苏箬闭上眼睛又睁开,额头上感觉有冷汗渗出。

“姐姐,这次我来救你……”她喃喃地说,就在她费劲地站上窗框时想要纵身跃下火海,有一股力量把她的肩膀往后一拉,苏箬失去平衡,身体向后跌去,重重摔在房间里的地板上。她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慌忙爬起来,将窗户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