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姝见二房一家态度恶劣,显然并不是真心悔过,眉头不禁蹙了蹙。他虽然性格温和很多,却也并非以德报怨的圣母,想用几两银子就把他打发掉,哪儿那么容易。反正刑具不是戴在自己身上,完全不用着急。

他们很想放下武器,扛起锄头,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却又害怕以往的经历被官府查出来,牵连无辜,只得继续留在山上。然而,他们热爱亲人的心死不了,向往美好生活的祈愿灭不了,对小赵县令的崇敬与爱戴也少不了。

一百两,是不是太多了点?有姝迅速把路上的花费合计出来:抵达京城,顶天也就耗银十五两,另有三十五两用来找地方安置,还有五十两结余。一下给这么多,他不得不怀疑阎罗王又在考验自己的廉洁度,于是便把多出的金叶子刨到一边,买了米面、衣服、布匹、棉被、蔬果等物,分别送往丽水府的几个育婴堂。

“什么对策?在阎王爷那里都记了名,阳寿也都尽了,还能力挽狂澜不成?如果你是神仙,或许还有可能,但你是吗?你王向才号称丽水府的活阎罗,到得真正的阎罗王跟前连个屁都不是!若非你拖我下水,我焉能沦落到如此地步?”郝左思现在极想与王知府翻脸,当初他也曾犹豫过,也曾扪心自问过,若非这人使了美人计,还把一箱箱白银堆放在他屋里,令他晃花了眼,迷了心,现在也不会这样。

现在,一桌满汉全席就摆在眼前,他不禁抖了抖食指,然后暗暗吞咽掉口腔里急速分泌,已快流出嘴角的唾液。

其他县城的百姓觉得自己无福才遇不上那样的好官,但并不妨碍他们对小赵县令充满敬仰与爱戴。在前往冥府的路上,只要遇见遂昌的鬼魂,他们必定会凑过去与之攀谈,一定要让他们反复叙述小赵县令是如何救苦救难,帮扶百姓的,且都热切盼望着投胎之后能降生在遂昌,那才算是一条真正的活路。

百姓对小赵县令的一举一动都甚为关心,自然也知道最近都有谁上了他的黑名单,然后便齐齐抵制该商人开设的铺面,管保叫你不出几天就关门大吉。

他胡乱抹掉眼泪,又揉了揉脖颈,艰难道,“我没事,今儿厨子放了太多辣椒,我不习惯。”

他飞快思考着对策,却见四名衙役竟自作主张地把尸体抬到堂上,让那仵作当着众人的面查验,李贵和狱卒的妻子更是哭得肝肠寸断,几欲晕厥。

“应该不会,方才我听人说县太爷已经带着人马去抄李二狗的家了。这家都抄了,再反悔也不行了吧?”

行刑之所就在殿内一角,其惨烈景象颇为触目惊心。所幸有姝见惯不怪,心绪倒也平静,蹲在地上默默看了许久,还跟着数了数鞭刑数量。不知不觉耗了几个时辰,三人都已审完,阎罗王才命狱主把人送回阳世。有姝立刻跟随众人出了幽冥殿,回头再看,身后只余一片黑暗……

他微微倾身,使自己曝露在烛火中,继续道,“下面审问凤台知县钱进,把人带上来。”

九皇子正欲解围,便见有姝以快得肉眼难辨的速度把匕首换到另一边,抬起来迅速在明珠郡主脸庞中间划了一道口子,一字一句警示,“你好生看看,这具尸体究竟是不是你妹妹?”边说边沿着刀口把两边的皮肤剥离。

有姝仔细看他几眼,又不着痕迹地嗅了嗅,这才点头同意。凤鸾宫中很是冷清,殿前殿后只守着几名宫女,摆设亦十分简单空旷,完全看不出是一国之母的寝居。有姝连走连看,目中满是警惕,到得正殿,就听里面传来一道慈和嗓音,“是赵五公子来了吗?请他进来吧。”

再观其余众人,就有些沉默尴尬。片刻后,一名言官拱手出列,质疑道,“陛下,三十战百万,此一役定然惨烈,然太子殿下却在战报中提及我方仅死伤数万,着实令人难以置信。为防某些人假传捷报,贪功冒领,还请陛下遣人去西北查探。”

九皇子被他弄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推了几下推不开,只得把人抱进怀里绵绵密密地回吻。片刻后,他放开少年红肿的唇~瓣,言道,“我并不想追问太过深入的问题,我会等你自己坦白。我只想知道,使用这些奇门遁甲之术,对你可有妨碍?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这个阵法在沙盘上演练或许只需几滴血液,若用在真正的战场上,便就不是这个数了。还有,困杀百万生灵,这是多大的罪业?会否应在你自己身上?”自转世以来,他对宿命论已深信不疑。

此事闹了将近半月,而四国联军也已步步逼近,蓄势待发。临到九皇子生辰这日,仲康帝一意孤行,竟照旧颁布了册立他为储君的旨意,且还命他挂帅西北,迎战四国。

“去,再去打听!”二太太挥舞袖子。

鲜血的气味甫一飘散,桃红就惊疑道,“世外之人?你竟是世外之人?”它面容扭曲,目中泛红,显然很是焦躁饥渴,若能动弹,想必会飞身而上,一口一口把有姝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悚然一惊,连忙把手背到身后,战战兢兢走过去。主子会不会觉得自己很残忍?会不会因此厌弃我?我该如何向他解释?他越想越着急,眼眶忽然就红了,泪水迷蒙,鼻头发亮地模样看上去十分可怜。

旁人只觉得她美不胜收,有姝却察觉到对方正如变异兽一般在搜寻猎物。若是再不将她解决,赵府恐怕会死很多人,且还会危及爹娘。思及此,他快走几步,却又忽然停住,只见赵玉松摇着一柄玉扇,施施然入了凉亭,毫不避讳地与女子见礼。

七皇子、八皇子从未见皇弟笑得那样灿烂过,脸上不免露出惊容。他们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少年,继而表情怪异。该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这位少年虽然长得十分秀丽,行止间却颇为放肆,都已入了上书房手中还捏着一个巨大的肉包,悉悉索索啃个不停,令空气中满满都是葱香肉味儿。

昨夜,他依然睡得很不安稳,却并非因为扰人的噩梦,而是那一阵又一阵汹涌而来的情潮。平生第一次,他希望永远沉浸在梦中不要醒来,亦是第一次,在睡醒后感觉到的不是恐惧彷徨,而是意犹未尽与留恋难舍。

有姝让王氏再等一等,回来时却发现主子已经醒了,正面颊通红地靠在软枕上。他也跟着红了脸,紧张道,“主,主子,你什么时候醒的?”

九皇子早已打定主意,无论这幅画是不是真迹,都要点头认下,且还要做出爱不释手,珍而重之的模样。他在乎的从来不是真假,而是这份心意。但令他倍感意外的是,这幅画竟是少有的流传在民间的真品,且题材十分独特,竟叫他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

只要经历过末世的人,很快就能分辨出尸体腐烂和丧尸的味道,但这个世界没有丧尸,有姝也就不便明说,只得含糊其辞,希望主子能够相信自己。好在主子是个古人,忌讳别人撞了自己名讳,否则说不得会被这丧尸迷惑。

薛望京想劝却又不敢,只得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

“那件案子打听清楚了?”九皇子一面用细细的羊毫粘上金粉,勾勒少年衣衫上的花纹,一面沉声发问。此时,他面上笑意早已隐去,又变得如往日一般严苛森冷。

“有姝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赶紧坐下,喝口水。”

他仿佛猛然间开了窍,又好似从沉睡中苏醒,这才体悟到世间种种甘甜喜乐。是的,没有酸辣涩苦等难以忍受的滋味儿,只有甘甜喜乐。

古代的医疗水平十分低下,感冒发烧都能要人命,更何况是伤口感染。有姝心中一紧,连忙弯腰去撩主子衣摆,又想将他靴子脱掉,裤腿卷起,却因右手拿着糖葫芦,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一群人一大早就等在茶楼,专为欣赏赵玉松堂弟的丑态。薛望京还带了许多小跟班,聚在雅间里吃茶聊天,嬉笑打闹,唯独不敢去招惹上首那人。

有姝抿唇犹豫,片刻后坦诚道,“娘,并非托梦,而是他们亲口与我说的。我有阴阳眼,能见鬼。”话落,他紧紧盯着夫妻二人的表情,若是他们像主子那般厌弃并疏远自己,他即刻就离开赵家去别处谋生。

“不,您一定有办法救小的。小的这就放了您,您别急。”狱卒说着说着竟解下钥匙,打算放少年出狱。

成了!有姝第一次画寻人法阵,没想到这么快就起了作用。他立即用针刺破壁虎腹部,取出一滴鲜血,滴落在法阵中央,口里念念有词。鲜血并未渗入纸张,而是像珠子一般滚动起来,数息后,它在地图的某一个位置停住,然后化为一个小小的箭头。

当时他以为那是孩子话,等少年长大一些便会想通。但是他却忘了,有姝是那样一个执拗、顽固、纯粹而又简单的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不改初衷;与此同时,他还果断决绝,坚强独立,若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不会摇尾乞怜,更不会百般纠缠,而是默默走开。

当然,这个理由若是说出来,老翁肯定不信,反而还会认为少年谦和有礼。

宋氏张口欲言,对上三王爷深不见底的眼眸却瑟缩了一下,只得强笑点头。

她自以为将此事处理的很妥帖,却不知言辞间早已暴露了许多隐秘。而那安华郡主从小来往于宫中,虽外表纯美,内里也不是善茬,今日受此奇耻大辱,早已把兄妹二人恨入骨髓,当即挣脱王君夕,扑入贴身丫鬟怀抱,哽咽道,“走,立刻回去!”

说到伤心处,两只小鬼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脸上血泪点点,甚是可怜。

姬长夜早已习惯了他这副作态,卫世子却是头回见,与好友说着说着便会忍不住偏过去,定定看向少年,目中满是喜爱之情。装模作样、拿腔拿调的士族公子见得多了,还真没见过如此率真的。

少女气了个倒仰,坐在她肩头的两只小鬼却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很是幸灾乐祸。

玄明法师更感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好在姬长夜带小孩的经验很丰富,很快将有姝捯饬整齐,让他自己出门去玩。有姝哪里敢走,推开房间的窗户,指着院外的石桌,“我在外面吃点心,主子一抬眼就能看见我了。”

卫国公府的嫡长子与姬长夜交情最为深厚,伸手便去拽他衣袖,欲邀请他亭内叙旧。姬长夜自十四岁那年遭受暗算,便特别反感旁人碰触,因为他不知道这些人和善的面容下究竟包藏着怎样的祸心。他亲手斩杀了母后留给自己的所有宫女,又设计清除了萧贵妃派遣到自己身边的太监,十一年来,他唯一能全心接纳的人唯有有姝,也只能忍受有姝的亲近。

如果贸然吻上去,主子大约会感到恶心吧?便是不恶心,也会很尴尬从而疏远自己?连接吻都如此为难,更何况,更何况……有姝捂着脸钻进被窝,因心情太过烦躁,忍不住滚了两圈。

有姝耳根子慢慢变红,干脆撇过头去,沉默不语,见青年跨步上床,伸展手臂,似乎想把自己拖下去,连忙把双腿也缠在床柱上。他这幅某样,叫姬长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抱住他纤腰扯了半天,没能扯开,便去挠他咯吱窝。

有姝愕然,万万没料到天下间竟会有不害怕龙气的厉鬼。也就是说,这女人是比讨债鬼更强大的存在。如果讨债鬼继续滞留在阳世为祸,某一天也能成长到女鬼这种地步。换言之,到了那一天,便是姬长夜也保不了自己。

将有姝送到人心险恶,纲常沦丧的王家,他如何舍得?之前的所谓布局,所谓筹谋,在有姝哭红的眼睛面前,什么都不是。姬长夜妥协了,彻彻底底妥协了。

阿大不知他在忧虑什么,偏要戳他的痛处,“主子,咱们什么时候把有姝送回王家?若是您开口,他定然为您肝脑涂地。王象乾如今是太子的心腹,若扳倒了他,定能重创太子一系。”

“我家少爷就是我家少爷,还能是谁?他原先住在东院的厢房,我们找过去,那里的僧人却说他搬来了这里。”宋妈妈没读过书,哪里敢擅自给少爷取名字,是以,现下有人问起竟不知该怎么称呼。

什么叫生活?跟老板在一起才叫生活!他心中喟叹,总是抿成直线的嘴角终于翘了翘,挤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主子,我伺候你洗漱更衣。”他从床角滑到脚踏上,匆匆穿好衣裳和鞋袜,出门打水。

开元寺的厢房构造都差不多,只大小格局略有差别。少年这间厢房已是最好的,但对一名皇族而言,怕是只能称为“简陋”。房里陈设非常简单,一桌四椅、一床一柜一火盆,便再没有旁的家具。

“你要去我的住处?”有姝面露疑惑。

两名壮汉低声应诺,小心翼翼的把雪人抬起来,放在院内的梅花树下,主子只需推开窗便能看见,像往年先皇后亲手为他堆的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