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个时辰开始的,院子外头的脚步声渐渐杂沓,走动的人影突然多了许多,此时距郑媱偷来玉牌整整两日。曲伯尧必然是发现玉牌丢了且怀疑到她头上来了,郑媱拿出玉牌,拇指轻轻摩挲着上头的麒麟兽祥云纹理,玉牌算是白偷了。

顾琳琅忙辩解道:“还未过门便不叫名正言顺,且那女人已经死了,难道要殿下一辈子为了她不娶?”

曲伯尧见到西平郡王公孙羽的时候,他正立在正殿外数十竿子修竹之下,鼓张的衣袂随着竹涛飒飒清响,曲伯尧上前两步,向他一揖:“西平郡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入殿。”

西平郡王从地上爬起来,擦去嘴边的血渍,整饬好衣襟,再一次端正地跪在公孙戾跟前:“四哥既说兄弟如手足,那为何不顾念兄弟之情要残害手足?为何不能放三哥和八弟一条生路?为何要逼得九弟走投无路,诚惶诚恐地去守皇陵?为何要将没有犯错的十二弟流放到遥远的琼州?

哗然一声,案上的棋子被用力拂掉,琤琤弹打滚落在地面上,他高喝道:“钟桓——”

听她语气如此强硬,春溪一时怔愣分神,软下语气道:“好好好,你不依靠男人也能活下去。可是那阮绣芸的心思郑娘子你该看得出来吧,你心里是忘不掉他的吧,他若是跟她好上了,你难道不难过?”

少女的柔唇有种甘冽的诱惑,一沾染,便如蛊毒般进入五脏六腑,一点一点地腐蚀着血肉,他只想饮鸩止渴、于是不断探索,一路攻城略地。

如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期待,曲伯尧眸光黯了黯,握了握拳头,侧过身去,绕着她踱步打量:“想知道?”

“忠义?”郑媱愣了下,想到了她父亲,迟疑着点头:“我不会拿你怎么样,你也不必惊慌。接下来,你背后的人指使你如何害我,你亦遵照他的吩咐便是。”

见她还笑得出来,黎一鸣看她的眸色沉暗,撇了撇嘴,目视她髻边斜插的杏花,讥笑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郑娘子比起那商女,有过之而无不及,家破人亡,竟然还笑得出来。”

那女人仰面欲张口大喘,忽然被公孙戾按着脑袋压了下去,直至池水漫至她的鼻下,刚刚能够呼气。

兵部尚书窦巍战战兢兢,不迭对新帝公孙戾掏心掏肺地解释,解释得口干舌燥:“陛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臣万死也不会指使他人谋害陛下还请陛下明鉴啊!”

“春溪让你来的?”

如食野之苹的鹿听见拉弓的声响,郑媱蓦然抬头,明目盯住春溪。

嗵得一声,那利剑却是将卫韵所扶的梅枝扫断在地。卫韵五指间传来一阵麻痛,一睁眼,却见梦华收了剑,吟吟冲她笑着。

郑媱也循声望去。只见来人头发花白,身披粗陋的麻衣,看上去年过半百。

郑媱摇头,她只是从羹里吃出了从前相国府的味道,移目时,竟一眼瞥见卫韵。卫韵接过春溪手中玉碗,屏退春溪,坐来榻边,亲自喂食。

“哦”郑媱又漫不经心地问:“你是伺候卫夫人的,他与你们卫夫人感情好么?”

“她只不停地问媛媛在哪里。”卫韵又问:“相爷,相爷不想去见见她么?”

后背一暖,男子的气息包裹而来,魏王从背后圈住她,把手与她抚弄朱弦,教她如何轻拢慢挑,并将手心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地传递于她。

随着画舫的前行,前方一支斜斜探出的水莲越来越近,她灵机一动,待船行至,快速折了来,不断调整方向去对那人的背影,却不料那人陡然回身,与她四目相接,她尴尬地不知所措,而手中的莲花已经不听使唤,直直朝那人掷去。那人一个侧首,将飞来的莲花稳稳握在手里,而后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看,手中的莲花只剩了未饱的莲蓬和金黄的花蕊,花瓣早已四散了漂在水面。

拢了拢身上的狐裘,他却冲郑媱雍容微笑:“二娘子,本相也想不到,漫长的三年,你竟一点都没变,还是倔强如既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二娘子有骨气。看来,二娘子真是将本相从前所授的话都听进心坎儿里去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好,很好。”

将姐妹二人唤进屋,公孙氏支退所有下人,关了房门,端来一玉碟,一手抱了郑媛在膝,另一手暖着她娇嫩的柔夷,说道:“娘亲做了媛媛最爱吃的芙蓉糕,媛媛快吃,吃饱一点,咱们晚上一起。”郑媱清晰地看见,母亲端着玉碟的手正止不住地颤抖,而她说话时舌尖亦在打颤。

阮绣芸将视线扫向左侧的人,那人也恰转首,对上她的视线,嘴角勾了勾。阮绣芸收回视线,拈了一颗樱桃入口,一颗心怦怦乱撞。

琤琤——泠泠的琵琶音忽然划破了静谧的夜色,与水相溶,婉婉荡涤在波心。

众人循音望去,但见盏盏芙蕖间泊来一叶轻舟,轻舟从对岸的后宫拔锚启航,舟上十二名橹手。红纱灯球鳞次栉比,首尾相属,饰在舟上,舟舱凤翥鸾回的雕纹栩栩如生。篷角龙首昂翘,亦衔着一枚红纱灯,罩内动烛摇曳,被夜色与水汽氤氲成融融霏雾。

女音飘渺,如小溪般涓涓汇入耳中,所歌所奏极能取悦人心、迷人神魂,却是靡靡之音。

轻舟里的人,正是公孙戾与贵妃甄氏——废太子妃,郑姝。

轻舟和着琵琶的音律行得极缓。

舟内,公孙戾斜斜凭在榻上,一壁举酒呷饮,一壁凝视着眼前的美人。

低首拨弦的郑姝时而抬首回眸,送来湛湛秋波。公孙戾掷去酒樽,夺下她手中的琵琶,随手一抛,琵琶夺窗而出,哗然落入篷外湖中,水花弹起尺余,舟内随侍的小宫娥自觉退出。

郑姝身子一歪,斜斜凭在了公孙戾怀中,双颊嫣红,默默含情地凝睇着他,只吃吃、吃吃地笑。

陡然,夜风穿透薄薄的绡纱,熄灭了舟内所有光源,漆黑的夜色里,只见她一双黑曜石般闪烁的妖瞳。公孙戾乘着酒劲儿,将手探入她的裙底,恣意抚摸揉搓着她的身体,弄得她的娇躯一寸一寸酥软下去。

不断听见贵妃呻|吟娇喘低笑,候在帘帷之外的小宫娥面红耳赤。眼见要到琼花台了,橹手们只好收橹,任轻舟自然泊于水面。

公孙戾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急不可耐地要撕开衣裳亲吻怀中美人,郑姝吃吃笑着拍打着公孙戾厚实的背脊连连推拒,娇嗔道:“臣妾才上的妆,梳的髻,都要被四郎弄坏了。”

公孙戾不发话,像是一头饥饿的狮子啃着刚刚捕猎的食物。郑姝咯咯笑着,口中连连求着不要,苦苦求了一通才终于说服了公孙戾。郑姝坐起身来,边整饬歪掉的钗冠边斜飞着眼角睨向公孙戾,嘟哝着红唇嗔怪道:“都怪四郎,臣妾呆会儿可要怎么见人,四郎就不能再忍一忍?”

公孙戾一把揽过她的细腰:“情难自禁,爱妃只能怪自己太好吃了罢,怎好怪到朕的头上”又将郑姝抱来膝上,勾了她的粉颈,将嘴凑在她白皙的耳垂,唧唧哝哝地呷了好一阵儿。郑姝只是娇滴滴地笑,笑得云鬓半偏,金步摇颤颤巍巍地摇晃,泠泠撞击着绞成一团儿。

“不打紧,等爱妃梳理完妆容,朕再叫他们泊舟。”公孙戾说罢放开怀中美人,起身拍手。

小宫娥鱼贯而入,快速点亮舟内灯烛,训练有素地近身替二人收拾起来,收拾完了公孙戾才命橹手起行。

乐断琵琶入水,舟停灯灭又明的一幕已经落在百官眼中,众人但心照不宣、耐心等待,终于等到那轻舟靠岸。

仪卫举着舆伞先行开道,公孙戾与贵妃最后现身。

但闻一阵袭人的异香扑鼻,众人皆睁大了眼睛明目去窥,只窥见舆伞下,跟在公孙戾身后的那女人不盈一握的蛮腰,行走时娉娉婷婷,玲珑玉坠、珠玉环佩泠泠相击,凤尾裙裾曳地拖行数尺,裙下莲步珊珊无声,恍若轻云出岫来。

帝妃就座,舆伞撤去。

看清那贵妃的容颜时,底下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突然都反应了过来,忙出席跪地伏拜。“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姝!那贵妃,分明是郑姝!郑姝没死?没有随太子勋殉节?万万想不到,贵妃竟是郑姝,废太子妃。

咚得一声,难以置信的阮绣芸一不留神就打翻了手中的金樽,樽内琼浆玉液汩汩地流淌,泼溅了自己一身。

郑姝变了,眼神疏离冷漠,看上去不像以前那个郑姝了;郑姝又没变,还是那个敢做敢为的郑姝。

阮绣芸不解,郑姝从前深爱太子,如今苟活为仇人妃,她是在假装温顺,忍辱负重以图良机么?

凡是从前见过废太子妃的,没有不诧异的。可如阮绣芸那般诧异的,还有跪在曲伯尧身边的卫韵。卫韵从前并没有见过废太子妃,不识得郑姝,之所以觉得诧异,是因为帝王身边那妖媚的贵妃,竟然与郑媱有五六分神似。

众人皆跪伏于地,惟有阮绣芸一人因为怔愣而忘了行礼。阮绣芸紧紧攥住衣裾,直勾勾地盯着郑姝,她算是她从前最好的姐妹了。想不到,她竟与昔日判若两人。

从前的好姐妹,竟像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相遇。郑姝的眼波扫过她,却若不曾相识,没有在她面上多停留一瞬,直接敛了下去,望向自己染了酒渍的裙裾,眉头颦蹙,又抬起头来转顾公孙戾,语气娇软、眼神嗔怨:“四郎?”

“大胆!”公孙戾望着阮绣芸一声怒喝,阮绣芸的双膝这才一软,磕在地上,惶恐道:“臣妾失礼。”

公孙戾眸中愠怒不减,踢翻了贵嫔榻前几案,红彤彤的樱桃滴溜溜地滚落一地。“贵嫔阮氏,御前失仪,降为昭华,来人,拉下去。”

阮绣芸的身子一瘫,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一句,人已被宫人拖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