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姒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只觉得自己膝盖都有些发软,向后退了一步扶着采菀的手定了定神,才顾得上叫人上茶点招待柳橙茵。

“茵儿,胭脂买好了吗?”柳夫人的声音中也透着爽利,不愧是名捕夫人,或许也身负武功也说不定。

虽然不是什么簇新而华丽的衣裳,但相较于日前几回相见时,霜娥身上那陈旧短小,几乎能看见补丁的衣裙而言,今日这件九成新的浅蓝色缎子长裙已经算得上全然改头换面。而霜娥头上也戴了两只金钗和一支堆纱杜鹃,而耳边坠了两枚青玉珠子,终于显出这个年龄的少女应该有的清新与娇俏。

至于将来么,天道昭昭,恶人是自有恶人磨的。如果没记错,到了明年开春,晁姨娘的弟弟晁兴也会到京城来,而且是带了许多的钱到京城开铺子。前世里头,这件事情并没有给濮家带来什么显著的影响,濮雒身为朝廷命官,又是顶顶在乎清华名声的翰林编修,宠妾灭妻的事情自然是要不得。但那是基于一个大前提的,就是前世的濮家不缺钱。现在的濮家虽然看着缓和了些,也只不过是一时罢了,到如妍真的能与陆懋谈婚论嫁的时候,还真能掏空了家底送她出门?池氏就算不顾念晁姨娘为濮雒所生的孝祖孝宗两个儿子,濮雒也不至于心里完全没谱。更何况,凑钱还燕微嫁妆时缩减开销、变卖书画玩器那是迫不得已,将来日子长了,濮雒自然还是贪恋先前富贵风雅的生活。届时还说什么妾室的亲戚不算亲戚?只怕有钱的晁兴就是正经的舅老爷了。

如姒会意,同时心里升起一丝怒意。霜娥的确很可怜,但是看陈濯话里话外,分明是有防备的意思,这代表什么?霜娥找出路找到她后院来了?

但这两者都是显而易见,好处理的,更多需要如姒去整理,甚至得请教明绿樱甚至燕三夫人的,是那些牵涉着错综复杂的姻亲和人情关系,既不能坦然收了,又不是直接退了。

经过太医的治疗调理,石家老太太和长房二房两位孙少爷的身体都恢复了不少,原本是叫石家内部的关系缓和些。谁知就在石贲将军回府吃的第一顿年宴上,不知道老太太的哪位亲戚居然想撮合石贲将军跟沂阳侯府的一位姑娘。石贲将军当场直接回绝了,并且说自己已经有了续弦的人选。这事情迅速传开,三亲六故都听说了石将军想续弦,而且是要娶一个年长有子的寡妇,石老夫人当场就变了脸色,气的要死,石家又是一场大乱。

但就是一通好说歹说,池氏还是不免叫耿氏拉扯揉搓的鬓发散乱,衣裳皱褶,手背叫捏的通红不说,连下颌也被抓出了两条血痕。

如姒双手接了,便由丫鬟引到燕苧身边的绣墩处坐下。这时燕苧正与身边另一侧的亲戚说话,如姒便捧了茶碗,仔细看了看暖阁里的众人。

“别理他。”如姒抬头,直直望着他的眼睛,低低的声音又坚定又温柔,“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池氏看见如姒也有些紧张,不过幸好场面并没有冷下来。如姒见礼完了就坐到最边角的空位上,捧了热茶看着窗外发呆,完全无意对众人先前还算热闹融洽的对话插口。

原本处处装点香包绣囊、精巧玩器的如姝闺房如今也清素简朴,跟如姒之前懦弱落魄之时的月露居倒有几分相似。如姝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颊通红,纤弱的身形还没长开,挨打禁足的这些日子又更瘦了几分,再发烧生病就更显得小小的身体伶仃憔悴。额角脸颊、脖颈手臂,都还能看见当初濮雒暴怒之时戒尺痛打的瘀痕。

到了过文定前的两日,濮雒等人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这未来的大姑爷,哪里是什么刑部六品书记官,分明就是先前见过好几回的那个京兆衙门捕头!

如姒依在他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这时候才觉得悬了数十日的心终于能从嗓子眼儿慢慢落下去,半晌才嗯了一声:“你回来就好了。下一回若要这么久,好歹给我说一声。我真的……有些害怕。”

如姒不免又惊又喜,然而片刻之后又觉得不对,陈濯若是回城应该会经过东城门,没理由不知会陈润一声叫自己放心。难道这是个惊喜?又或者自己想多了、这是给如妍提亲的?毕竟如妍也十三岁半,完全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濮大姑娘如今出落的真是清秀。”左氏见如姒来了,也就不再说石家八卦,转而笑着伸手摸了摸如姒的鬓边。

其实池氏原本就不是什么大病,青菜豆腐连续败火了几天之后自己也受不住了,打发池妈妈按着约定送回了三百五十两现银,同时也拿走了对牌和账本。

陈濯见素来伶牙俐齿、狡黠活泼的如姒此刻的呆萌模样,简直想将她搂进怀里亲一亲,唇边笑意浮起:“这宅子是我的,原就是预备成亲之后才过来住的,你喜欢就好了。”

如姒向鲁掌柜笑笑:“您这铺子真是不错,但买铺子到底是个大事,我再想想。过几日给您回信儿,多谢。”

关于石家的八卦闲聊,到了这时也就差不多了。石仁琅就算是真的将与他写信送礼的如姝误认为了如姒,如姒此刻除了打听消息、严防死守之外也没什么可以立即采取的行动。与其给他们花时间,还不如继续好好筹划有关买院子、开茶铺的事情呢。

如姒低头剥松子,全然不为所动:“唔,那也是。”

濮全媳妇看着如姒跟邱妈妈这一场交锋,心里越发不敢怠慢,忙赔笑回答:“回大姑娘的话,阖府上下的用度,除了月露居之外,全都减了至少一半。”大致情形与先前灵芝问回来的差不多,只是更全面和详细些。其中让濮全媳妇最难免抱怨之色的,自然是对下人月钱的克扣。虽说按着身契,绝大多数的仆婢都是卖身投靠,生死都由着主家,不给月钱也不算犯法,但那只是理论上。如今池氏缺钱,就将所有人的工资直接拦腰减半,除了邱妈妈这种对池氏忠心有感情而且不缺钱的老仆,其他人就算表面上不敢跟池氏说什么,背地里自然是怨声载道。

此刻听说是遇到五个人打劫,朝露还是有些心惊:“居然是这样严重,表姑娘刚才也不跟我说清楚。那些人若是冲着姑娘去的,那夏月一个看来还是不够,表姑娘要不要再增添些随身的人?”

自从穿越以来,这是如姒第三次进濮雒的书房,头一回是濮雒还以为自己能掌控局势,威逼如姒放弃燕微嫁妆。第二回是濮雒和池氏遭遇了燕家的全方位碾压之后,认怂谈条件。

石贲将军这才露出了些欢喜神色,颔首道:“多谢。”朝正房的房门看了看,又舒了一口气,才往里走。

何止今天的事情?上辈子的要不要!上上辈子呢?买一送十八哦亲!

至于将来的婚嫁,如姒更是压根没想过高嫁到什么公卿侯门。所谓门当户对,那是实打实的拼爹。濮雒的怂就不提了,一个在任上十几年毫无进益的五品翰林编修,要是能跟四品官家结亲都算高攀。毕竟从下往上看,总觉得“当官的”都是一个体系,然而真的身在其中,就知道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难道真的是自己会错意了,陈濯并没有什么情思么?

便在这时,长街的另一端有数人快步而来,同样是海青公服,腰佩铁尺,与陈濯的服色一样属于京兆衙门捕快。

陈濯提这事,原本就有一小半的心思是没话找话,不过见如姒神色似乎很是失望,陈濯便立时会意:“说到这个,有关隋掌柜的案子,如今其实也并没有完全断了线。”

“掌柜的!”陈润有些发急,“你别胡说——”

如姒笑笑,当初濮家大姑娘软弱,叫全家都吃喝着亡母燕微嫁妆的时候,池氏可是春风得意的很,还叫自己的侄女们占了月露居,吃穿用度哪样不压过原主这个嫡长女一头?

“陈捕头,”朝露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让如姒失望,“算是吧。”

如姒不由望了一眼站在石老太太身边的石贲将军,又扫过一圈厅堂中的燕家众人。一时间只觉得十分无味,又隐约约几分悲凉。

“石将军秉公决断,属下感佩。今日叨扰贵府宴会,实在抱歉,改日再来请罪。告辞。”眼见石仲朗也被押送过去,燕萧也向明绿樱耳语了两句起身,陈濯自然起身告辞。

土黄色短打衣衫,朴素破旧的布鞋,连陈濯帅气过人的脸也靠着有那么几分滑稽的雷人发型强行扮丑了几分。看惯了各种罪案剧的如姒自然一看便知这是卧底的行头。只是陈濯左臂上白布缠裹之中还透着殷红血迹,却让如姒心里骤然一紧。

双莺是正房丫鬟里最厚道的一个,也是前世里唯一曾经暗中照拂过如姒一些的。虽然对如姒的命运并不能起什么大的影响,但到底是绝境中的一分暖意,如姒穿越之后因着这份记忆,也对双莺特别有些好感。

“澄音。”陈濯长眉微扬,瞬间面上便带了些寒意,“柳大人若对我们这些京兆衙门的后辈有所嘉赏,我自当代表同僚敬谢前辈。但公事私事,最好不要混为一谈。”

因着柳澄音还跟在堂屋跟素三娘子说话,陈濯便领了陈润到上次如姒做笔录写状子的那那间屋子去问。

如姒和采菀自然也驻足望过去,便见自大街的西端,有人狂奔而来,两旁的摊贩赶忙尽力收拾东西向路边后退,而行人也纷纷闪避。

燕衡忽然看了一眼燕萧,燕萧心里吓了一激灵,父亲这是练了什么功夫,连腹诽也能听见了?

邱妈妈等人一旦吐口说是受了池氏的指使而侵吞燕微的嫁妆,濮雒的颜面和名声还有挽回的余地,只要一纸休书便能轻易撇的清楚。但到了那个地步,燕微的嫁妆不可能不被追索。莫说桓宁伯府如今风光得意,就算是中人之家的姑奶奶嫁妆事情在公堂被抖落成这样,除非娘家人真是死的一个不剩,否则都没有不追回这笔嫁妆的道理。

转身就是一巴掌甩下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贱人!”

如姒与采菀闲时说起此事,虽然觉得恶人自有恶人磨,却也多少有些同为女子遇人不淑的戚戚焉。

官家小姐穿这样的松江棉布?

终于说出一句贴边的话了,如姒笑了笑:“老爷这话说的是。我确实怕的很。”

此番回魂重生,采菀有时会一个人发怔,如姒问了两三次见她不说,也就大约猜出来了个方向。

剑眉星目,玉面薄唇,下颌的线条居然这样优美却又满了挺拔的英气,不是陈濯还是谁!

很快车马便预备好了,如姒留了朝露继续整理账本和物品,便将那两件雨过天青的笔洗和瓷瓶带上,又捡了两匹颜色清淡的料子一同带上,前往城东,也就是陈家所在的百福巷。

如姒唇角一挑,池氏果然是能屈能伸,比旺仔软糖还有弹性的好汉一条!

只是众人挠头的地方,就在于石将军的豪迈与爽朗,虽然对前来凑趣套近乎的宾客来者不拒,但推杯换盏之间的大酒樽,却叫众人,尤其是文职出身的官员们很有些招架不住。

陈濯见如姒虽然是微笑着,但眼里多少还是带着些担心,不由越发自责。其实今日这两人倒也不似什么盗匪惯犯,只不过宫中刚出过大案子,京中便出现了这样脸生的高手,他也不过是更加留神罢了,倒也不必叫如姒这样担心。

抬头看看天色也还早,陈濯舒展了眉头,微笑道:“好,咱们回蒲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