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濯万没料到从衙门里出来竟会见到如姒在此,忙快步迎上去,抬眼看了看天色:“你如何在这里?你等了多久?”

身穿姜黄缎袍,腰垂脂粉香囊,满脸皆是久在风月之中的酒色慵懒,手中还不停晃着一把洒金折扇,不是石仲琅又是谁?身旁还有两个打扮相类的同伴,如姒扫过去还有些隐约约的眼熟,大概前世里也曾见过,是与石仲琅家境差不多的富家子弟、狐朋狗友。

陈润闻言更是害羞:“姑娘,我没什么要紧,哪里敢劳动采菀姑娘。”

“来了来了!”又是啪的一声,似乎是胡二娘又狠狠打了一记,这才掀了帘子到前头,脸上厉色犹自未曾消尽,而那快速挤出来的笑容在看清如姒和采菀的那一刻也消了去。

“采菀,去找四色绣线配上一盒银针,包起来给三姑娘做贺礼。”如姒一摆手,“听说太太最近身体不好,想来是给我清点先母嫁妆累着了。我要是过去吃饭,估计太太胃口更不好,为了孝道我还是不去了。你针线拿给三姑娘,说我也缺帐子,让三姑娘看着办。另外采菀等下去拿的绣线是九州绣的,鲜艳坚韧的很,七八百钱一轴呢,跟三姑娘说清楚了,别当成不值钱的给扔了。去吧。”

说起来这个岁数,应当还是无忧无虑、不知情愁的年纪,然而如姝现在发呆的神情却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如姒颔首,侧目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什么人,又将声音压低到只有明绿樱和燕萱能听见的音量:“表嫂说的是。只是您可还记得我上次在月露居出事的那一回?虽然事情看起来是在濮家发生,但我中了人家的算计而喝下迷药,却是在石家老太太的寿宴中。若说这里头纯粹是濮太太的算计、没有石家太太们的出力,我实在不敢信。”想了想,便将那湖笔的事情也低声简要说了,只是有关石仁琅暗字那一节,说的更加模糊。只说觉得是个男子笔法的篆字,心里提防,为求谨慎,便退回去还给石琳琳就是了。

“这,这不大好吧。”石赣忙插口道,“若是强行扣上个什么罪名,那仲哥儿岂不是有去无回了。京兆衙门那种地方哪里能去得!不成不成,保不齐那京兆尹破不了案子便胡乱拿人顶罪,老三,你可不能把自己侄子往虎口里推啊。”

如姒想一想,忽然有种整个人都不好了的反感。陈濯今年已经二十多岁,若是石贲将军的儿子,那岂不就是外室私生子?

可是如姒也不能翻脸,倘若真的质问过去,石琳琳只要说:“这是我从兄长那边得来的湖笔,转送濮姑娘。”卖个萌,也就过去了,显得自己无礼不说,有关能认出石仁琅表记这件事情,也解释不过去。

陈濯又看了如姒一眼,便忍不住笑了:“既然不那么急,便再等等,我送你出去。”

“濯大哥,”少年清朗温和的声音一如其名,“没什么事了。这是前些天素婶婶给我送汤的瓦罐,我洗好了还给婶婶。”

采菀拉了拉如姒的袖子:“姑娘,咱们走罢。”

再度出乎众人预料,此番登门的,除了燕三夫人蔺澄月,竟然还有燕家三爷,燕衡!

再见到池氏这番形容,濮雒也不意外了。

陈濯冷静淡漠之中带了几分客气:“濮太太,在下是奉京兆衙门的手令,追查桓宁伯府物品失窃之事。按着我们如今的线索,贵府的家人是有在当铺抵押典当和转卖有燕家表记的贵重器皿。按着桓宁伯府的说法,府上是书香门第,道德典范,定然不会有继室夫人盗窃、偷卖、侵吞原配嫁妆之事。既然如此,想来我们所查到的贵府家人所卖之物,便极有可能是伯府所遗失的那些。还请您将这张单子上的人交给我们带回衙门查问。”

双蝉强笑了笑:“大姑娘这说哪里话,奴婢,奴婢当然是来道贺的。”心里飞快算了算,还是头上那支银钗便宜些,伸手刚要去拔,如姒便向采菀使了个眼色。

听媳妇儿挑唆了几句,就想打伯府的脸抖抖威风?

呜呜咽咽哭了一会儿,莫说采菀也随着抽泣不止,连朝露也微微红了红眼睛。

姐今天倒想看看,这个不要脸的伪君子到底能说出什么来!

“不过,”如姒探问道,“这个时候过去,会不会……不太好?”

石将军是常驻郴州军中的将领,因而很多年前就在郴州边城荆川买了宅子安家,妻子儿女也都在荆川。

采菀有些意外,想想却又觉得很对,便应声去了。

如姒站在月露居窗前看着外面的雨打桂花,枝叶飘摇,心里不由想起那句名言:

而如姒也不再纠缠,大方点头,便亲自去送燕萧与明绿樱了。

燕萧在后头看着,都觉得牙酸的很。

“这话是怎么说的?”明绿樱慢慢敛了笑意,转头望向的池氏,“亲家太太,外男也能走错门么?这倒叫我们开眼界了。”

要是大姑娘跟表少爷的一场争端被闹到了燕府,人家兴师问罪起来,虽然也难解决的紧,但池氏这一夜间早就想好了各种借口。

叫人看着就觉得,无论将来有什么样的激流险滩,什么样的困难艰苦,如姒都能走过去,而且能走的漂漂亮亮,神采飞扬。

如姒抿了一口茶水,刚要再问,便听外头笃笃清声,有人叩响木门,却是个温和女声:“采菀姑娘?”

谁知为首那个高大英俊的年轻捕头冷着脸一开口,池氏并身边的邱妈妈等人都目瞪口呆,半晌反应不得:“采菀?”

快要到卫所的时候,她再忍不住,扶墙大呕。

虽然采菀对于这趟石府之行非常紧张,如姒却是充满了期待。因为原主的记忆再鲜活,对于如姒来说都是“别人”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她对石家的极品们并没有太大的阴影感,更是全无畏惧。恰恰相反,如姒心里其实很有几分好奇。

当下又叮嘱采菀几句小心门户饮食等事,主仆便各自安歇不提。

然而这两日燕萱的连续打脸秀,双蝉因为轮值的关系并不是一直在池氏身边,就没得机会全程旁观。过去双蝉因着自己姨母邱妈妈是太太配方,一直是府里最有脸面的丫鬟,此刻当着采菀双莺,并月露居院子的打杂小丫头叫如姒说了这几句,登时脸上就阵红阵白,进退不得。

燕萱到底不如母亲蔺澄月的老练,见对方变脸,自己的笑意也敛了去,然而说出来的话,还是如同刀子一样:“濮家内宅的屋子,我们燕家人是管不着。但原配的嫁妆,濮太太,那可就是你不该碰的了!”

对于这一点,原主会不会伤怀,身为穿越女的如姒就不知道了。但是身为一个**惯了的现代女性,如姒从来不觉得谁来帮助自己是天经地义的。连继承燕微的嫁妆遗产,如姒都觉得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归属,跟何况不喜妾室庶出的商夫人,如姒也觉得合理的很。

打了帘子进门,蔺澄月和燕萱正坐着吃茶等候,简单见礼寒暄了两句,蔺澄月便入了正题:“如姒,那日荣儿是不是吓着了你?这里没有外人,他若是做了什么混账事情,你只管说给我听,舅母会为你做主。”言语笑容皆十分温和,依旧叫人如沐春风。

且不论燕荣是如何苦了脸跟姐姐燕萱继续撕扯,如姒简直是大开眼界,陈捕头你简直就差一把枪啊,应该指着嫌犯断喝一声:fbi,趴下!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所说的一切将成为呈堂证供,你有权聘请律师……

燕萱是燕衡与蔺澄月的长女,弓马精熟,作风彪悍,在京城好武的贵戚公卿女儿当中不算首屈一指,也能数上前三。

这时采菀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姑娘,咱们好像跟太太他们走散了。”

说完便扶了采菀的手:“咱们走。”

如姒却一摆手:“没事,咱们这就过去,哪里好叫老爷和太太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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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莺忙去收拾,双蝉则上前半步:“太太,要不要将这两个小贱人捆了关进柴房?”

既然好好说不一定有结果,那就得下激将的猛药。如姒冷笑一声:“石将军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今日令侄陷害陈捕头在前,雇凶杀我在后,只怕现下素三娘子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事情,也跟府上二少爷脱不了干系!石将军此刻现身此地,您真不是来斩草除根的么!”

“什么?素……昏迷不醒?”石贲将军闻言又惊又怒,便要向里走。

如姒激将言语出口,便是势如骑虎,索性做戏便做全套,双手张开一拦,怒目而视:“干什么?石将军你要杀人灭口?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你一次次纵容石仲琅那个畜生谋财害命、作奸犯科还不够,你还要亲自动手吗?你不怕有报应吗!”

这话实在是重,连夏月都变了脸色:“姑娘!”

石贲将军果然驻了步子,凝目望向如姒:“濮姑娘,你话里有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姒已经感到了对方的气势威压,毕竟是领兵多年的大将,而非只是个富贵人家的普通大叔。但现代文明社会里人人平等、司法公正的潜意识到底是深深刻在如姒骨子里,虽然也有些畏惧,却并不像长久生活在古代阶级之中的姑娘那样软弱容易退缩,咬了咬牙,将声音压低了两份,语气却更强:“你陷素三娘子于不贞之地,你自己知道吗?你知道今天石仲琅在永安大街上公然说什么吗!”

那一番言语,陈濯只怕在京兆衙门里分辨时也未必能说出口来。毕竟是石仲琅故意激怒陈濯,对素三娘子极尽侮辱能事。身为人子的,如何能转述出口。这也就是石仲琅计谋的下作而高效之处,既诱陈濯入瓮,又叫他难以转述。若真有什么街市流言传开,陈濯为了母亲名声,头一个便要想法子消了去,断断不会将那几句话传到石贲将军耳中。

当然,那都是在没有如姒这个证人的前提下。

石贲将军瞬间脸色再变,他就算少在京中,不大了解石仲琅,却很知道自己那个一辈子吃喝嫖嫖嫖的大哥。所谓上行下效,如姒既然压低声音说出了“不贞”二字,只怕情势的难堪是超过想象了。

这大约就是人性,真正像包公那样铁面无私,为了正义而六亲不认的人实在太少了。绝大多数自诩三观端正的人,在自己的切身利益被伤害之前,其实还是能够容忍通融自己亲人在一定范围内作奸犯科的。

“哼,”如姒见石贲将军眉头紧蹙,怒气已现,索性再上前半步,将声音压得更低,“石仲琅今日当街挑衅陈捕头,当面将素三娘子的人品贞洁毁谤得一文不值,个中言语之粗俗下流,但凡有礼有节之人皆不能出口。然而石贲将军若不信,我可逐字写于你看,看看你所纵容的贵府令侄,是如何无德无耻、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