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欧阳大小姐还是惦记自家债主身份,叶行远笑道:“我这人光明磊落行得正做得直,何况入府城便入府学,有什么逃跑的必要?”

白衣少妇仿佛吓了一跳,怯生生的又是屈膝福了福,低头道:“公子容禀,奴家姓莫,原本是好人家女子,父亲乃山中猎户,家中虽不富裕,倒也无饥馁之患,逍遥快活。不合在十八岁上被这妖怪看中,被这妖怪强掳为妻,当时我一家数口,都惨死在这妖怪手上,迄今已有六载”

第一日傍晚,叶行远抵达汉江渡口山江驿,递了童生文凭,得到一个通铺。他并不计较,早早睡了,第二天问清路径,又出门赶路。

开口称呼变成了贤侄?叶行远很敏感的觉察到这个变化,这举人老爷到底怎么想的?

她那日被叶翠芝的“传宗接代”羞走,直接跑回了家,心中却犹自不肯罢休。后来叶行远进县城考试,欧阳紫玉面皮薄,不好意思与他照面,自己也躲了出去,在山中苦苦思索怎么解决这个难题。

还有人说欧阳举人为了叶行远,气得心肝儿疼,连日闭门谢客,深恨这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童生到底不过一县之事,这中榜的仪式并不算过于隆重,但也足够叶行远扬眉吐气,毕竟这是他功名之路上第一个成就。若是日后中秀才、中举人、中进士,插花游街,受万众瞩目,想起来就更是。

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人其实很好满足,只要他们觉得公平,就算是缺衣少食,也可以熬下去,所以古之哲人说“不患寡而患不均”。

但考试之中主考官终究有自己的主观情绪,天机共鸣也不会精确到自动把名次排好。所以主考官还是能把可取可不取的卷子黜落,只要不做得太过分,就不会被惩罚。

但以欧阳举人为代表的地方士绅是本地人,出点自然与急于积攒政绩的知县有所不同。知县更重视效率,他们更在乎公平,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的觉悟比知县高,无非是双方的根本利益不同而已。

想是这么想,叶行远却很不好意思的说:“若非如此,晚辈也没有显身扬名的机会,何必为这样区区小事抬出前辈压人。”

盛本其却又洋洋自得,自觉主导权又回到了手上,想起刚才有些失态,假模假式地来跟叶行远道歉,“叶贤弟,我是个直爽脾气,你这诗不好就是不好,我这人也只能直言不讳。”

叶行远听了两,不得不承认蒙生的水平就不过如此,能够词句押韵,平仄合辙已经算是不错,至于立意之深远,用词之精妙,气韵之悠长,那就是根本不需要指望的东西。

这事虽然细节难以考证,但至少能够说明这小子的灵力之厚,已经到了可以与秀才相公抗衡的程度,这还了得?

刘婆哭丧着脸,“他何止敢欺负我?他是完全不把兄长你放在眼里!他攀上了欧阳举人这根高枝儿,听我糊涂提及侄女儿的婚事,不但是一口拒绝,还出言羞辱。

我骂不过你这泼妇,难道还打不过?欧阳紫玉登时恍然大悟念头通达,哪有以己之短,对彼之长的道理?

正好刘婆有个娘家远亲侄女儿,是县中典吏人家,却一直吵着闹着要嫁个读书人,娘家族兄也为她犯愁,如今拿来配这叶行远倒是正好。

欧阳紫玉对这些话并不陌生,毕竟她有个举人老爹,讲起这些大道理,可不知比叶行远高到哪里去了。

不过,从欧阳紫玉轻轻松松站在枝头迎风招展来看,也是艺高人胆大,手里肯定有几把刷子,指不定谁对谁犯罪

可是叶行方发现,自己竟然鼓不起勇气去抗争!俞秀才的遭遇大家都知道,这说明叶行方绝不是池中物,招惹这样的仇家,值当么?

“你作死!”羞愤交加的俞秀才,也不去多想叶行远为什么突然能够引动天机,用一种砍瓜切菜的方式击破清心圣音。他不惜摧折自身强行施展神通,哪怕自己残废也要把叶行远折于当场!

看着俞秀才大义凛然,叶行远瞠目结舌,这画风不对啊这俞秀才怎的如此古板。

“刘敦!”叶行远忍无可忍,喝了一声,“你能不能像个男人?三句话不离爹娘,你就没有自己的主意么?你自己是个什么打算?”

他忍着仿佛虚幻中的风云雷电,稳稳当当将“宇宙锋”三个字写完,只觉得手腕酸软无力,头晕目眩,胸口烦闷,比之平时写三千个字还要辛苦。

这到底怎么回事?叶行远郁闷了,难道是因为他从异世来的灵魂,与这世界的天机勾搭不上?

在社学中,身处漩涡里的钱塾师瞥见叶行远离开,但却不敢阻拦,甚至还有点畏惧。不过他心里的异样挥之不去,这个学生先前不过是个读书好的书呆子,怎么昏迷三日后变得如此精明狡诈?

这同窗瞧见没有别人,低声对叶行远道:“你昏迷几日未曾来社学,老师瞅准了机会,想要取消你赴县试的名额。”

他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接过6老爷殷勤献上的香茶,又道:“所谓诗无离志,乐无离情,文无离言,你既然想要学诗词,那我先问问你,你为何要学作诗?”

6公子被问的猝不及防,一时间瞠目结舌,竟然答不出来。他心中自有学诗的理由,说白了离不开“风流”二字,但这怎么能在父母面前宣之于口?

6老爷看到儿子呆呆的模样,顿时就急了,赶紧替儿子回答,“诗以言志,我们家伟儿心中有大志向,故而欲以诗言之,只是文辞朴拙,这才想向唐先生你学习”

他年轻的时候也读过几本书,穿门入户更是能言善道,倒说得还有几分意思。唐先生却是瞥了他一眼,轻声嘟囔,“什么大志向?这时候要跟我学诗词,正所谓临时抱佛脚,还不是为了金秋花魁时呈现风流?”

唐先生半醉状态下说话本就含糊,压低声音后,6老爷6夫人自然没有听清楚。只有6公子心中有鬼,隐隐听见花魁二字,心里吓了一跳,偷眼瞧父母,见他们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6公子知道自己心思瞒不过唐先生,脸上露出恳求神色,“先生,我自知资质驽钝,不堪造就,只求先生瞧我一片诚心的面上,略略提点几句,让我能学得先生十分之一,也就够了。”

他在一片诚心之前含糊说了几个字,神色满是哀求,期待着唐先生看在他家美酒的面子上,能够帮他一把。

唐先生会意,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的心志,我已明了,只是写诗这事,天赋第一,苦学还在其次。你既然一定要学,又必是求成之道,我喝了你爹的酒,总要给你个取巧的法子。”

听到“取巧法子”四个字,6公子心花怒放,恨不得五体投地,“求唐先生不吝赐教!”

唐先生点点头,正色道:“既如此

,我就教你个法门。”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破书,送到6表弟面前,“我这里有《韦拾遗全集》一部,你选他的五言诗一百读熟,再选周文正的七律两三百背下,另在读本朝沈相的七言绝句一二百,以这三个人为底子。

再把陈、古、杨、墨四大家的诗一看,另把花间集背熟了,纵然你这资质不成,但至少也能糊弄出几歪诗,大雅之堂自然是登不上的,不过哄哄没见识的小姑娘,也就够了。”

叶行远在旁边点头,这法子放之古今中外而皆准,所谓熟读唐诗三百,不会作诗也会吟。真要学作诗的新人,自然是从死记硬背开始,渐有诗感,笔落则成诗。

6表弟却是苦着脸,忍不住计算道:“这岂不要记诵上千诗?总共不过两个月工夫,哪里能背得下那许多?”

“咄!”唐先生大怒,恨不得一棒子敲在他头上,“你这蠢物!这还算多?这本就是成的法门,给你糊弄场面而已!你真要学诗,不背几千名篇,岂能窥得门径?何况你又不是天资卓绝之辈,就算是有少年才气纵横,那人家也必定暗下苦功的。

就说近日归阳县出了个少年诗家叶行远,一句‘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写尽闺怨,引得满城青楼同唱。你可知这‘同心’‘烟花’‘剪’这些意象,来自多少名篇?他又读过多少诗,下过多少苦功?”

叶行远正在角落里默默喝茶,忽然听到唐先生褒扬自己,然而大家又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唐先生嘴里那位少年才子,这种感觉极其古怪。

唐先生摇头晃脑,吟起近日哄传的三字诗,等念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顿住,仿佛意识到什么。

他猛然回头,满面狐疑的看着老老实实坐在屋角的叶行远,“少年人,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唐先生刚才确实听到了叶行远自报姓名,但当时根本没放在心上,直到开始说起这新崛起的少年诗家,这才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好像就在刚才听过?

叶行远苦笑着,起身拱手再次拜见道:“唐前辈!晚辈乃归阳县潜山村叶行远”虽说被人当面吹捧有些尴尬,但大丈夫总得站不更名坐不改姓,这也不能骗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