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旁政悠闲地插着手,往石阶下迈了两步,和她并排坐在那只银色的行李箱上。

被惊醒,睡意也消散的差不多了,她从帐篷钻出去,外面三三两两的人都起来了,萨娜在和胡澎整理行李和露营的东西,张教授在烧水,清晨的第一抹阳光还未上升,天空正呈现出一种静谧的浅蓝色。

傅安常追问,“什么时候回来?”

旁爷爷被送到楼上的特殊病房抢救,检查了几分钟才说是脑出血,需要二次开颅,各方得知消息的人纷纷来医院探病,旁政忙于应付,紧接着手术半个小时签了两张病危通知单,一时他算是彻底把顾衿忘到了脑后,就更别提白梓卿家里那档子麻烦事了。

傅安常慌了,他趁着私下里问过她几次,她始终不愿多谈,只承认自己确实恋爱了。他问她,是为钱?在潜意识里,他竟然从来不知道顾衿是一个如此追求物质的女人,她和这世上万千年轻的女孩一样,会对社会上那种小开趋之若鹜。

“你看这里,时间上需要再和乙方确认一下,哪有合同上写区间的。”助手跟在顾衿身后刷刷用笔记本记下,时而问她几个需要敲定的问题。

两人都是话里藏刀阴阳怪气的,顾衿自从上回在会所见过谭禹一次之后,尤其是在旁政那里听说了有关他一些旧事的以后,她对这人总是没什么好印象,因此看他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生疏和敌意。

主治医生和旁政之前打过几次交道,也算相熟。“全面系统的检查怎么也得做一天,你要有事儿就先去忙,这边我们跟着老首长,不用惦记。”

他声音低哑,呼吸灼热,为了配合他的验证结果,手上还故意下力气又捏了两下,那软软滑滑的料子透过他掌心的温度摩擦着胸前的皮肤,顾衿敏感,控制不住瑟缩了一下。

“哎哎,你还能装的再像一点吗?好不容易给你打个电话,心里不定怎么美呢吧。不好好说话,还晾着。你今天跟我们在外头玩儿也没跟她说?”

旁政一口气憋在心里,好像刚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不知所措,连脚上的疼都忘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讪讪的把门关上。

她合上粉盒,往前凑了两步。“哎,老大,听说这盛恒的老板好像有背景,是正儿八经的官二代,岁数也不大,也不知道结婚了没有,这样的世家子弟好像那方面都挺乱的,你知道啥内幕不?给我们这些大龄女青年也普及普及啊!”

旁磊夫妇的小声对话厨房多多少少是能听见一点儿的,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沉默着。只不过,旁政是一脸的坦然自若,顾衿……则有点尴尬。

顾衿慢吞吞眨了眨眼睛,心脏狂跳,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哪儿。

比如,他车里的cd大多数是些老歌,有上世纪美国好莱坞的电影经典配乐,有德国古典管弦乐队的演奏,有一次车里放的恰好是顾衿很熟悉的一首,她几乎脱口而出。

“顾衿,还是那句话,我不在乎你在外面到底干什么,你杀人放火都无所谓,更谈不上给不给我丢人这一说。”

顾衿点点头,“五十二了。”

“怎么样?对方怎么说?”

爸爸出海那天,她被妈妈抱着,远远在岸上望,她欢快稚嫩的和爸爸招手,她说爸爸,等你回来,记得送我去报名啊。

海笛长长鸣叫,冒着黑烟,顾永明穿着白色军装,带着白手套,朝她和妈妈敬礼,那艘船在视线里渐渐开远了。

海水彻骨,顾衿依然在往下沉着,她闭着眼,从鼻腔和嘴里涌出好多个透明的气泡,一头浓密黑发在水里,了无生气。

画面一转,她看到了那天在码头上的情景。

距离南望岛整整六个小时的车程,她被妈妈紧紧抱在怀里,一路无言,母亲只是偶尔侧过头用手擦着眼泪。

陌生的码头上,两艘巨大的打捞船在作业。

顾衿被母亲牵着,站在上面茫然空洞的注视着着一切,在她幼小的世界观里,第一次接触了死亡的定义,这个定义被牢牢的钉在父亲身上,让她恐惧。

海风吹得真凉啊。

整整一天一夜,母亲在身后的吉普车上累的睡着了,她偷溜下车,用小手去拍打冰冷的海水,她稚嫩请求,大海啊大海,求你把爸爸还给我吧。

然后码头尽处忽然喧闹起来,有人高喊着说,找到了!!!

母亲从车里跑出来,飞快的冲过去。

海面上一艘救生艇在急速朝着岸边驶来,两个穿着救生衣的人扛着一卷白布,母亲一下就捂住嘴哀嚎起来,有人庄严的将那卷白布抬上岸,顾衿被妈妈死死的捂住眼睛,但是透过手指间的细缝,她还是看见了。

看见了,父亲的尸体。

面目全非,浑身冰冷的,父亲的尸体。

他穿着白色的军装,藏蓝色军裤,辨认不出模样,身体还在湿哒哒的往下淌水,水珠一串一串的码头上烙下印记,旁伯伯哀恸大喊,向烈士敬礼。

顾衿知道,她的爸爸,永远离她而去了。

她痛恨大海,痛恨这里的一切。

顾衿闭上眼,耳边似有风声呼啸,接着,她想起了旁政。

那个在临行前还在朝她笑着招手的旁政,他说等我回来,他说对不起,他说衿衿,你想去哪儿以后我都带着你去,你不要再走了。

灰蒙蒙的天,不间断的暴雨,顾衿清醒起来,她开始拼命的往上划,曾经被她遗忘的游泳本领像是忽然被唤醒,她不再恐惧,她知道,她要找到旁政。

他不能死。

她无法承受生命中任何一个至亲至爱再离她而去,那比她死还要痛苦,她宁愿她死。

她漫步目的的游着,不知方向,不知归途。

头发粘在她脸上,冻得浑身发抖,嘴唇变紫,顾衿一遍一遍的祈求,旁政旁政

不知过了多久,顾衿感觉自己是被什么拽上去的。

重新呼吸到鲜活的空气,阳光刺眼,她皱着眉,像是漂浮进了另一个世界。她以为自己死了,上了天堂。

雷西站在一间古朴的茅草屋门口,望着屋里带着简易氧气面罩的顾衿,与救助站的医生飞快交谈着。

“长时间缺氧,不排除肺感染的可能”

“如果没有肺感染的话,上帝保佑,她很快就能醒过来。”

非洲的医疗条件简陋,远不比国内,四处都是讲着嘈杂语言的黑人和陌生人。

顾衿救上来的时候,好像身体里每一寸都在往外涌海水。她紧紧闭着眼,嘴唇发紫。好望角离市区的救治医院太远,只能搭过来旅行的私家车往附近的村落走。

当地好心人告诉他们,往西十公里,有一个传统部族村落,里面有简易的医疗救治站。本来是打算救助附近被野生动物伤害的游客的。

雷西重重叹气,坐在茅草屋外面的椅子上,旁政在他旁边,低着头,头发上也往下滴着水,渐渐在脚边汇集成一滩,两只手臂上有和雷西相同的触目惊心的伤痕,他不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雷西说,“对不起。”

旁政抿着唇,弯着腰,后背渐渐有血迹渗出来,他也不为所动。

雷西又说,“她往海里跳的时候,能看出来,是真不想活了。”

旁政合上眼,说不清脸上是水还是眼泪。

他是摄影师,最擅长捕捉人性中千变万化的情感和神态。

顾衿冲进海里的时候,眼神决绝,没半点犹豫,他们去拉她,海浪骤袭,她拼命的挣,一个浪就给她砸进海里,她在水波里沉浮,不求救,不呼喊,在生命受到如此惨烈威胁的时候,她依然想跳下去。

那是一去不复返的绝望,是生无可恋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