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我后日也要去宫里一趟,若是觉得乏味了就先请辞离开,我在外面等你。”傅容揉了揉她额前碎,不放心叮嘱道。

苏州府距离永安城还有十来天距离,薛纷纷并不急着回去,一停停走走,吃喝玩乐。没让人传信给将军府,更没告诉傅家二老她要提前回去的消息,是以傅容也不可能知道她的行踪。

薛纷纷听着来了兴趣,便跟她一道前往。酒楼名为第一料,牌匾题字辉宏大气,一进入大堂果然客满,甚至还有许多在外等候的宾客。莺时跟店里伙计沟通片刻,又塞了不少银子,对方才肯答应给她另备一张新桌子。

何清晏自认跑不掉,临被带下去时问了声:“你们如何寻到此处来的?”

薛纷纷拿起咬了一口,糯米加上莲子杏仁等八味,甜香适中,不知不觉已将整个吞入腹中。

傅容大约能猜到薛纷纷心中所想,这会儿只能跟着劝慰一两句:“岳母请放心,路上我会照顾好她,若是可以,会时常带她回来看望您二老。”

虽说是在自己家中,但却更要多加注意,难免人多口杂。譬如方才那事若是教有心人看去,指不定会因此大做文章,添油加醋,届时无论对平南王府或是她的名声都不好。

正因为如此,全家人都不同意薛纷纷嫁给大将军做续弦时,她却忽然站出来说愿意。彼时平南王已经做好了跟皇帝死磕到底的准备,横竖不能委屈了女儿,然而她一句话说出来,家中几十口人无一不震惊。

薛纷纷弯腰将地上的纸片捡起来一点不剩地重新放在他手上,“六哥惹我生气了,我也要让你不高兴。这些纸你拿回去拼吧,拼完了再来找我。”

薛锦意点了点头,只道了句“忙你的吧”,便绕过她进了屋。

曾二十年前,薛谦之名在大越如雷贯耳,平定藩王叛乱,身先士卒,是大越的英雄。即便现下定居粤东,仍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朝廷边关之事了若指掌,是以对傅容更有了几分惜才之感。

见着似乎戳了人痛处,薛纷纷顿了顿转移话题,“到苏州还有两天时间,旁人都下去休息了,你怎么还留在船上呢?”

薛纷纷接来喝了一口,仍旧不见好,说话有气无力,“我浑身都不对劲……这是晕船吗?”

他抬眸看向傅容,声音蓦地冷了几度,“将军莫不是在怪朕乱点了鸳鸯谱?”

得意洋洋的小模样,差一点鼻子就能翘到天上去,偏生让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傅容伸展了下双腿,眼里不由自主浮上浅淡揶揄,“是,我在向你道歉。”

不问还好,一问莺时便觉得胸腔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正准备告诉傅容实情,“回将军,还不是那……”

说着还观察了薛纷纷的颜色,除了嘴唇略微泛白外,其他并无异样。

待到屋里只剩下薛纷纷和季夏莺时,他往靠门口的位子一坐,“门口的丫鬟怎么回事?”

况且她白天睡了那么长时间,又不是冬眠……这也太能睡了!

子春跺了跺脚,“小姐还有心思睡觉呢,府里人都要欺压到您头上去了!”

“倒也不是。”她叫莺时又添了一杯茶,顺道给谢氏也重新添满,心疼归心疼,面子功夫总是要做的,不能让人出门就说平南王女儿真小气。她拿锦帕沾了沾嘴角,欲言又止的模样做了十足十:“是我昨晚身子不舒服,我怕伺候不周,就劝说将军去你房里,没想到他竟然宁愿待在书房都不……”

“日后还是称呼爹吧。”傅容不为所动,起身看了看卧房新床,虽没新婚夜那样喜庆了,但四角挑红罗帐幔还是平添几分暧昧。他回头见薛纷纷脸颊鼓鼓,愣了愣解释道:“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话怎么听都不太对劲,傅容目光落在她迎向莺时的身影上,无可奈何地低笑出声。

薛纷纷黛眉轻颦,“你怎么了?”

杨书勤虽鲁莽,但基本眼力见儿还是有的。他见傅容出来,别的不说,先问了一句:“夫人她……”

这可着实让人为难,小姐这样已经不大对了,新娘本该端端正正地等夫婿归来,哪有独自吃东西的道理?

“年纪大点算什么,关键是身量巨大,虎背熊腰,吓都吓死人了!”

说罢不等傅容斥责,她已经进入屋中,莺时也因忽然转变的情况惊骇,一面道“将军息怒”,一面进到内室查看薛纷纷情况。

傅容看着门口碎了一地的瓷片和冒着热气的鱼汤,静望片刻,若有所思,旋即站起身往里走去。

屋内薛纷纷坐在榻上微垂着头,手紧紧握着云纹扶手,指尖泛白微微颤抖,任凭莺时如何劝说端的一声不吭。傅容上前让身旁的人都退下,在她跟前的紫檀镂雕五开光绣墩上坐下,“薛纷纷。”

薛纷纷睫毛轻颤,不看他反而伏在短榻上面朝里,“我要睡下了,将军请出去。”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胡闹,总该告诉我原因。”傅容一动不动,盯着她后脑勺,“否则教我如何容忍你?”

榻上薛纷纷没听见似的,既不回答也不反应。

傅容气得笑,“我知道你七岁那年生了事,但具体却不知为何,纷纷,你起来好好跟我说说。”

薛纷纷这才动了动,缓缓侧过头来,杏眸含着水光,眼眶泛红,“我跟你说了又如何?又不能改变那天的事。”

他现这小丫头总喜欢挑刺,过于注重结果,反而没了一般姑娘家的娇羞怯意,正因为如此,才更加让人心生怜意。他坐在榻上,顺了顺她一头乌,“起码日后我不会再让你经历那种事。”

这话仿佛给了薛纷纷一颗定心丸,她拿过引枕垫在手臂下,头埋在臂弯里,将那天的事徐徐道来。

“慧姨娘跟我说门口有戏班子,我当时玩性大,没等丫鬟跟上来就一个人跑出去……”

谁想门外巷道早有慧姨娘布置好的人,一见薛纷纷出来便捂住了她的嘴,绑着装进马车里,带到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那处荒无人烟,十里之内看不到一户人家,门口只有一条河流,屋子后面便是山,薛纷纷醒来之后便被关在这间屋子里。

若是只有她一人还好,不会给她留下如此沉重的阴影,偏偏屋里还另有一人,那人早已死去多时,是一具大约二三十岁的男性尸体。

彼时薛纷纷才七岁,是平南王夫妇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哪里见过死人。然而屋子十分小,没有隔断,薛纷纷想躲也没处躲,哭得嗓子都哑了也没人回应她。

白天已经足够可怕,到了夜晚漆黑一片,那个死尸就躺在离她不到三丈的地方,好似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薛纷纷拍了许久的门,哭得最后没了声音,一整夜都缩在角落抱膝而坐,浑身瑟瑟抖。

她浑浑噩噩地睡去,翌日早晨醒来时身边放着一条烤的半熟的鲤鱼,她一天一夜没有进食,分明嫌弃得紧,但是又忍不住腹中饥饿,拿起底下垫着的树叶,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一点味道也没有,连内脏都没去除干净,难为她竟然吃了半条。

此后几日屋外依旧没人跟她说话,却每天早晨都会送一条烤过的鱼来。因着天气转热,屋内尸体没几天便散腐臭,甚至一日日膨胀,薛纷纷几乎被折磨得精神崩溃,平日里机智灵敏的小姑娘眼中失去光彩,再不会哭闹。加上环境所致,夜里地面潮湿阴冷,此处没有床榻,更别提被褥,她只能整夜卧在地上,身体便是因此受了寒气。

大约第七日早晨,薛纷纷强忍着屋中酸腐气味咬了一口半生不熟的烤鱼,只然而尚未咽下,便见那具已经胀大数倍的尸体动了动。

薛纷纷蓦地睁大眼,恐惧得浑身战栗,下一瞬只听砰地一声,死尸炸裂,腐水酸汁溅了她一身。她低头讷讷地看了看手中咬了一口的鱼,上面沾满尸水,她口中的鱼肉尚未来得及咽下,脑中长久以来绷着的弦终于断开,尖叫声中夹杂着哭腔,一壁哭一壁恳求外面:“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薛纷纷声音愈地低,“我现在看到鱼,都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尸腐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