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鱼汤也是……我想着杜夫人生前爱吃鱼,一时改不过来习惯,便想着夫人定然也爱吃……没想到夫人听到我的话,脸色大变,不但骂我不识好歹,还,还连带着杜夫人一起……”

他的衣物都放在内室衣柜,此时换了身衣裳正要去书房,出来便见一桌的诱人点心,脚步一顿略有踟蹰,“百合羹?”

想来他这样防备自己并不是毫无缘由,傅容暗嘲,他是那几个持反对意见的臣子里,反响最为激烈的。最后甚至连他授予的功勋都不接受,夙夜加急一本接一本地参,那个时候就已经将新皇得罪了个透。

当初薛纷纷似懂非懂,如今却是完全明白了。府里留下的下人大部分都是伺候过原配夫人的,心也朝着那边,对她这个继配倒是不大上心,平日做事爱投机取巧,偷懒懈怠。做的好的薛纷纷便赏几件饰锦帕,做的不好便要惩罚了,她古怪手段多的很,总能让人叫苦不迭。

她话里有话,绵里藏针,听得傅容眉心微蹙,“此话怎讲?”

她猜想傅容此次回来是为了父亲寿辰,一定会到前堂去,他那般震怒,倒让薛纷纷期待起他跟傅钟毓的交锋来,遂待他一走便来此等候了。没想到一炷香过去除了来往宾客,根本没看见傅容人影。

而府里厨子则是受饭饭教导,告诉他们少夫人每日三餐以鲜香清淡为主,肉不能少,味不能重,食材不能不新鲜。最重要的一点,不能有鱼。

傅容是生活粗糙惯了的人,乍一听这软糯声音还有些不习惯。他将“压箱底”放在一旁香案上,到底是经过鲜血洗历的,面对薛纷纷的质问依然一派从容。从香案上归置着一柄嵌绿松石雕莲花纹的玉如意,“方才是我唐突了。”

一个穿藕色袄裙模样清秀的丫鬟应了声,顿了顿还是有些不情愿,委委屈屈道:“小姐,就不能给人家换个名字吗?”

“我巴不得吓死他……”薛纷纷小声嘀咕。

路过傅容身边时,他敲了敲桌案一角,“这是谁的药?”

叩叩两声,坚定有力。

薛纷纷只好顿住脚步,“我的。”

话音刚落,他的视线便落在薛纷纷身上,“为何不吃?”

说着还观察了薛纷纷的颜色,除了嘴唇略微泛白外,其他并无异样。

“方才太烫了,打算等凉了再喝。”薛纷纷比他低了不少,需要低头才能看到她的小脸。浓密纤长的睫毛覆盖住乌黑瞳仁,她抿唇不耐之色显而易见,向子春吩咐了句:“端到院子里去。”

子春虽怯于大将军的威严,但又不敢不从小姐吩咐,低着头尽量缩小存在感,寻了个漆木托盘将药碗放上去,向傅容告了声退,跟在薛纷纷后面踱步出去了。

薛纷纷坐在芭蕉树下短榻上,从子春手上接过药碗,此时药汁的温度刚好,她瘪瘪嘴微拢起眉头,竟然一口气喝了下去。

子春给她喂了颗蜜枣,“小姐方才那样对将军,是不是不太好?”

蜜枣的甜味进入口腔,中和了药的苦涩。薛纷纷咬着蜜枣抬眸觑她,杏眸透澈忽闪忽闪,“哪样对他?”

“就是……口气很不好……”子春边说边观察她脸色。

“有吗?”她偏头若有所思状,又漫不经意地加了句:“我怎么没觉得,比他刚才训斥我的口气好多了。”

果然还在记仇……子春透过窗棂往内室看了看,将军还立在桌案前,高大挺拔身躯屹立如松,静静地注视着这边动作。

没有薛纷纷开口,春华便一直跪在影壁后,后来听丫鬟说她昏过去了,薛纷纷才命人将她送回屋子里。

这天气一不下雨二不下雪,不过跪了三五个时辰就晕倒了,她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薛纷纷再清楚不过,只是不揭穿而已。

有下人来问薛纷纷要不要请大夫,正赶上薛纷纷在用晚饭,她夹了一块玉兰片放入碗中,头也不抬道:“不用了,明早她会自己醒的。”

晚饭都是和傅容一起用的,平常她都会挑喜欢的菜介绍给他,甚至夹到他碗里笑眯眯地询问他好不好吃,现下却是各用各的膳食,从头到尾薛纷纷都没跟他说一句话。

以前晚饭薛纷纷都是迁就这边的习惯来,今日因心情不好,特意嘱咐饭饭不必蒸米饭,做一锅香蕈鸡粥就好。

鸡粥不似这边煮粥放红豆绿豆豇豆,而是大米熬得香糯软滑,入口即化。鸡脯肉去皮细刮,切成丁状跟米一同熬煮,里面放香蕈松子肉提味,起锅时加入葱姜即可。饭饭又做了几样清淡爽口小菜配粥吃,冬笋烤制的玉兰片清脆淡雅,是薛纷纷的最爱。

可难为了傅容吃不惯这些东西,又没有薛纷纷介绍讲解,只喝了一口便眉头紧蹙,味道古怪不适,“这是什么粥?”

薛纷纷咬玉兰片的声音脆生生的,偏头看了他一眼,“将军连鸡肉粥都没喝过吗?”

傅容语塞,勉强将一碗粥喝完,只吃了三分饱,却再也不想碰面前食物。倒是薛纷纷心情很好的样子,一连喝了两碗粥,才意犹未尽放下勺子。

依照惯例,此时用完饭后傅容便会到书房去,而今天却端坐在八仙椅上,喝了两杯洞庭君山茶依然没有要走的趋势。

薛纷纷有每天洗浴的习惯,傅容不走她便不好意思让人准备热水,又等了两刻钟,屋外夜色已深,唯有廊下几盏灯照亮,他还是一动不动。

薛纷纷只好上前询问:“将军今日不去书房吗?”

她只是试探地一问,没想到傅容竟然颔下来,“嗯。”

“……”

似乎嫌她震惊不够大似的,傅容又添了一句:“我日后便不睡书房了。”

薛纷纷脱口而出:“那你睡哪?”

傅容竟然对上她眸子,深刻五官在烛光映照下更显严峻,“夫人觉得呢?”

不知为何薛纷纷脑海里边浮现出成亲当晚看的压箱底,一幕幕生动形象的画面在眼前展开,她脸色蓦地一红,看也不看傅容一眼,转入内室吩咐莺时准备洗漱去了。

紫檀木浮雕莲花屏风隔断了里面情景,声音却能清清楚楚地传出来。

薛纷纷命人备好热水后,褪了衣裳坐在桶中,让莺时给她擦拭后背。因着外面还有一人,她洗得比往常要快,匆匆擦了身子便从木桶中坐起,换了另一身干净衣服。

浓密长还在滴水,莺时给她绞得半干了细细打理。

她身体不适,穿得便比昨晚多,外罩了一件藕色褙子,后背上还有被头浸湿的水痕。她不待头全干,便让莺时去整理床铺,架子床上铺两床被褥,中间留了好大的间隙。

傅容在正室听不到里面动静后才进去,他洗漱简单,待一切收拾完毕后便见薛纷纷已经躺在床上,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绸被,只露出个头顶来,小小身子缩在床上一角,根本没占去多少地方。

方才晚饭后她又喝了一碗药,平常姑娘喝药都是极不情愿的,唯有她蹙起眉头一口气便喝完了。没有抱怨亦没有撒娇,好似常年如此早已习惯了一般。

傅容原本欲问她是否身子不舒服,但薛纷纷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全然当他不存在般忽略了好久,只在他出声时才回上一两句,客气疏离,与前两日娇俏模样完全不同。

现下又早早地睡下了,还隔得那样远,傅容心中无奈,在床的外侧躺下,手臂展开枕在脑后,深沉眸子盯着床顶浮雕,思绪渐远。

他想过早上那番话或许说得重了,毕竟这是平南王娇生惯养的小女儿,从小顺心顺意地长大,没遇到过波澜,更没人敢当面拂她的意。如今在将军府碰了钉子,自然极不高兴,于她来说,惩罚下人想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毕竟是日后朝夕相处的人,又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傅容想着明日好好与她谈谈,胡乱置气这种事是要不得的。

翌日天蒙蒙亮,晨光熹微,卯时初刻傅容便睁开了双眼,他作息规律,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身旁躺着一个人,纤细玲珑的身子半掩在被子下,乌黑丝覆在身上,小脸平静祥和,长长的睫毛因他动静微微颤动。

已经许久没有身边睡过人,傅容怔楞半响方回过神来,这是他不久前进门的小夫人。

他们昨天吵了一架。

这个小丫头还在生他的气。

傅容是粗人,起床动静难免大了点,无意间碰到薛纷纷露在外面的手臂,他顿了顿,猛地僵住。

下一刻大手重新覆在她手腕上,眉头越蹙越紧,又在她手臂肩上试探一番,只见脸色更加阴郁冷鸷。

入手一片冰凉僵硬,若不是鼻息之间还有呼吸,傅容几乎要以为躺在床上的是个死人!

他不顾这时丫鬟还没起床,朝外间怒喝:“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