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环领命而去。

卢大头说话算数,说放人,立马就把登科放了,还把袋龙洋装到车上,给登科压惊。登高见目的达到了,便顺坡下驴,他和卢大头再干碗酒,决意告辞。

桂花聪明伶俐,能言善辩,从小跟着大少爷登高读过几天四书五经,再加上常年在老爷面前走动,因此见多识广。知秋有事掰不开镊子,总是找桂花拿主意。桂花有时候会笑知秋,说你是小姐,还比我大岁,遇到事儿怎么还要问个下人?知秋并不介意桂花的没大没小,听桂花如此揶揄,会打桂花下说,谁让你人小鬼大呢,你肚子鬼主意,我有事不找你,找谁?

来人竟是陈冰如。

叙礼之后,陈冰如吩咐小二重上壶茶,便如先前,亲手为登高斟了杯新茶,然后启齿笑说,叶公子,请用茶。

登高心里莫名地闪过丝欣喜。他赶紧告诫自个儿,小心,千万不能见『色』昏头。心里打鼓,嘴上却说,陈小姐好雅兴,也到这里喝茶,不期而遇,我陈冰如截住登高的话头说,我是不是拂了叶公子的茶兴?登高说,哪里,不瞒小姐说,我有种说不出的高兴。陈冰如脸红,赶紧再去倒茶。等登高喝茶时,她才再次说道,叶公子,我刚刚画了幅兰花,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陈冰如拍拍手,随行的丫环进来,把个宣纸卷放在茶桌上展开,登高只看眼,顿觉清风扑面。俯下身仔细观赏,不禁叫出声儿来。登高说,好美的意境。

这是幅工笔画,却有强烈的写意『性』,笔线,不板不腻,不滞不匠,繁而不『乱』,飞扬流动,意趣活泼又遒劲沉稳。再去看陈冰如,脸上派疏离,无意矜持,却姿态横生。登高暗暗叫好,嘴上也多了几许不易觉察的赞誉。陈小姐,登高把画拿到光线足些的地方,由衷地说,都说画如其人,看了这张画,可见此言不虚。陈冰如说,不要只是夸我,说说你对这幅画的感受吧。登高客气地说,我不懂画,但能看出其中的韵律。古人说过,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以我的理解,陈小姐以兰寄『性』,用的是喜气写兰的心态,妙不可言了。陈冰如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给登高倒茶。

渐渐地,便谈到了识字班。陈冰如让登高再讲讲农民识字的益处,登高便娓娓而谈:农民识字,是提高全民族整体素质的个重要环节。少了这环,国家便不能真正的强大。远的不讲,单说甲午海战,中国打输了,日本海军获得了胜利。当日本国民获知他们胜了,举国欢腾,狂欢三日。而我们呢?败了就败了,除了几个读书人暗自垂泪,几万万农民根本就没有反应。好像割的是外国的地,赔的是外国的款。若全国民众都能关注国事,都能起来抗议慈禧太后挪用军费修建圆明园,满清『政府』还敢为所欲为吗?

说到这里,登高适时停住,两眼机敏地盯着陈冰如,不放过任何丝表情变化。还是那句话,毕竟知之不深,不能因小失大。

陈冰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俊俏的五官,平静得像瓷器。见登高住了口,陈冰如再次拍手唤丫环进来。陈冰如俯在丫环耳边低语几句,丫环急步退出去了。那瞬间,登高有些紧张,冷汗沁上额头,后背也冒起了凉风。登高探头看了看楼下,和尚正坐在路边的树下,警觉地四处张望。稍有动静,便能拔枪跃起,掩护登高安然撤离。

趁陈冰如不备,登高掏出个铜钱,暗暗弹到楼下。铜钱落地铿然有声。和尚见到暗号,手便伸进怀中,握住枪把,四下张望。和尚很快就松弛下来,明明没有情况,叶少爷这是怎么了?和尚挺起胸膛,高声念佛,这是在提醒登高,平安无事哟。

登高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他若无其事地问,陈小姐,平时百万\小!说吗?陈冰如回答,看点儿,都是杂书。登高忽然想起个重要问题,略作斟酌,便问了出来。登高说,陈小姐,你喜欢接受新事物吗?陈冰如有些高兴地说,当然,我已经会织『毛』线,还会用缝纫机呢。

登高再行试探说,日本人说中国是东亚病夫,我们的朝廷病体沉重,病入膏肓,他们声称,中国再不改变现状,怕是要亡国了。陈冰如不解地摇摇头说,这个我不懂,那是朝廷的事,叶公子,我劝你也少谈这些,不要给自个儿找麻烦。登高故作深沉地说,男人还是要关心国事,有机会,我还要报效国家呢。陈冰如点头称是,说叶公子日后定是国家的栋梁。

登高还想说话,丫环进来了。陈冰如接过丫环手中的细瓷瓮,掀开盖子,屋子里顿时香气扑鼻。陈冰如把满满碗鸡汤送到登高面前,柔柔地说,叶公子,天冷了,喝碗鸡汤补补身子吧。陈冰如口里吹着气儿,把细瓷瓮中的嫩鸡撕开,块块地送到登高碗中。陈冰如说,叶公子,快趁热吃,凉了会走味道。

鸡炖得火候正好,肉脆生,味绵甜,口感极佳。登高吃得津津有味,直把只鸡吃得只剩下骨架,才放下筷子。陈冰如看看登高,微微笑着说,吃饱了吗?登高拍拍肚子说,很饱了。陈冰如又给登高添茶,动作轻得像猫儿走房梁。登高看得走神,忽然说,陈小姐,说句玩笑话,若有天我登高犹疑片刻,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若有天我犯事坐牢,你还肯给我送饭吗?陈冰如颤,茶碗失手落到地上,摔得粉碎。陈冰如说,真有那天,我会倾己所有,把厨房安在大狱之中,如何?

登高怔,竟无言以对。

陈冰如忽然说,叶公子,想问句,你也有眠花宿柳的习惯吗?登高顿时明白,自个在诸城县的行动,直在陈冰如的掌握之中。登高赶紧说,没有没有,那只不过是我兄弟的外室,因我有事寻他,偶尔去。陈小姐不要误会。陈冰如说,泥潭陷足,还是少去为妙。登高说,叶某谨记。

正聊着,丫环忽然奔进来,小声儿地嘀咕几句,陈冰如站起来,向登高福了福说,叶公子,家里有事,先告辞了,如果有闲,改日且请到寒舍叙。陈冰如头里走,登高跟在后边送。走出悦来茶馆,两人依礼分别。

后晌没事,登高带着和尚去了榆树街。

榆树街紧挨着正街,是诸城县最大的布市。家织布府绸锦缎浙纱就连东洋的机织布,这里也应有尽有。登高家在榆树街上也有家铺子,专卖府绸。前几年请了个王掌柜,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仅这家铺子的收入,就占全家总收入的半。

但是近两年,由于东洋机织布的进入,府绸生意落千丈,不但不再赚钱,有时还会亏空。过八月节时,父亲就关照过登高,再进城定要到榆树街走走,来熟悉下人头,二来熟悉下买卖。父亲觉得自个儿老了,有必要让登高接触下家里的往来生意。对父亲来讲,让位是迟早的事。

王掌柜正在柜上算账,见少东家来了,赶紧起身泡茶。趁登高喝茶的工夫,王掌柜五十地汇报了生意状况。句话,不景气,却又不能不做。府绸生意毕竟是祖宗留下的传统,虽说受小日本的机织布冲击,但总有天会再度振兴。王掌柜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直到府绸业重塑辉煌,到时候,凭着榆树街的位置,府绸店还会赚大钱。

登高认真地听完王掌柜的话,便在铺子里外走了走。这是套老房子,房况还不错。地基很高,阴天下雨不受水欺,主要是临街,顾客步就能迈进店来,训练有素的伙计们,把各『色』府绸摆放得齐齐整整,看着心里就格外舒坦。

登高忽然眼睛亮。既然生意不好,不如把府绸店卖了,来可以腾出人手干赚钱的生意,二来办识字班的经费也有了着落。最多被父亲骂通,大不了打几下,可与办识字班的意义相比,打骂都是小事情。登高叫过和尚,让他马上去找买主。和尚说,大少爷,真要卖铺子吗?登高说,不卖铺子,识字班哪有钱办哪?和尚缓慢地点点头说,闹革命就是玩真的,祖业要变卖,命都不怜惜,有这样的心气儿,大清朝不垮也难。

和尚在天黑之前,还真把买家找来了。买家是隔壁机织布店的谢掌柜,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见登高,谢掌柜拱了拱手,狐疑地问,真要卖府绸店?你是何人,做得了这家的主吗?和尚说,你还不认得吧?这位是新生庄叶家大公子,刚从东洋留学回来的。谢掌柜赶紧施礼说,哎呀,原来是叶少爷,失敬。如果贵店真要转让,谢某不才,愿做下家,叶少爷出个价吧?登高伸出只手,岔开五指说,如何?谢掌柜盯着登高,慢慢地摇头说,要在十年前,恐怕还不止这个数,如今不行了,只能是这个数的十分之。登高说,五百太少了吧?要不两千五?谢掌柜说,叶少爷,实话说吧,我只不过是看中了这个位置,我接手后,府绸生意天都不做,我要把两间铺子打通,把我的东洋机织布生意做大。登高说,现在不是提倡抵制洋货吗?你就不怕学生来烧你的店?谢掌柜苦笑着摇头,不再接话。

识字班的事已不能再拖,挨到年后,农民就要备耕春播了。那时候,就算是给农民钱,人家也不会来识字。登高狠狠心,向谢掌柜伸出只手说,卖了,五百个龙洋,点钱交铺子,口清。

那边王掌柜火烧屁股般奔出来,破着嗓子叫,大少爷,卖了铺子,我们怎么活呀?登高想了想说,谢掌柜,我有个条件。谢掌柜说,你说。登高说,你要把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给安置了,成不?谢掌柜说,这些人都是老相识,我开店正得用呢,行,我体接下。

登高转身向街口走去,和尚站到谢掌柜面前说,谢掌柜,点钱吧。

第五章

第五章

和尚路走,路唠叨。和尚说,没见过你这种人,五百个龙洋,就把府绸店卖了。你这就是败家。

登高并不介意和尚说什么,卖都卖了,说有何益?府绸店卖了,以后找个机会再开家,可是,发动农民起来识字,培养农民的革命觉悟,却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最头疼的问题是如何对付父亲。如果父亲也是革命党人,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可父亲不是革命党人,没有崇高的献身精神,这就难办了。所以,在进家门之前,定要想出个缓冲的办法,既可以让父亲消气,又不妨碍识字班如期举办。新生庄越来越近,登高也越来越紧张,他看看和尚,和尚显然还在生他的气,眼望蓝天,对他的求和信号置若罔闻。登高苦笑下,不禁放慢了脚步。

正没主意间,堂兄叶登礼从路边的玉米地里钻出来,见登高,马上拍拍身上的灰尘,上前说话。登礼说,兄弟哪里去来?登高让和尚先走,自己留下来和登礼聊天。登高故作悠闲地说,九哥,日子不好过吧?登礼说,不好过也得过呀,去年,你九嫂又养了个闺女,这是第八个孩子了。加上你大爷,十口人,光吃饭就是个事儿呀。登高说,九哥,我在日本弄明白些道理,我觉得你也应该明白。来,我们坐下,我给你说说。

两人在捆玉米秸上坐下来,边晒着过晌的日阳儿,边随意地聊着。登高说,九哥,你现在穷,主要原因是朝廷的赋税重,基本上夺走了你口粮之外的切盈余,年复年,你光忙活几张嘴。二则,昏官当道,上下体腐败,只怕日后的赋税会更重。那时候,你的佃租也会增加,你的负担更重,穷,就会在你家里扎根。随着那八个孩子天天长大,他们要吃要穿,要求学,再过几年还要成家立业,穷,恐怕还要变本加厉,穷又复穷。登礼急了,拉住登高的手说,那朝廷不能减轻赋税吗?登高冷笑说,九哥,你还指望着那个无能的宣统皇帝发善心吗?我告诉你吧,你就是把天下所有的金银都塞到朝廷的嘴里,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登礼失神地低着头说,那怎么办?老百姓就没了活路了吗?就这么穷到底了吗?登高盯着登礼,直盯得登礼有些发『毛』了,才说,不,有办法。登礼抓住登高的胳膊,嘴唇哆嗦着问,什么办法?登高缓慢地说,广大农民团结起来,这个昏聩的朝廷,建立个合理的社会。登礼吓坏了,赶紧捂住登高的嘴,四下看了半天,才战战兢兢地说,兄弟,你不要命了?这话说不得,要诛九族的。

登高神态变得更加坚定,他说,九哥,别怕,怕是砍不断穷根的。难道你有穷瘾不成?登礼打断登高的话头,说我贱得慌,才有穷瘾。登高说,那就对了,那就要学会反抗,反抗官府的压迫,反抗自己的无知。过几天,我要成立个识字班,你去识字吧,不要钱,晌午还有顿粥喝呢。登礼像看猴子似的看着登高,忽然怪叫说,十七兄弟,你说什么?让我去识字?我个种地的,识字干么?不去。登高说,九哥,识字才是根治贫穷的真正出路。登礼说,得了吧,咱庄上叶季堂的爷爷,天底下就没有他不认识的字,结果怎么样?饿死了。登高觉得谈话越来越失去控制了,就急于扳回话题。他说,九哥,我在日本待了四年,对日本的情况十分了解,日本的农民和中国的农民相比,文化程度要高出很多,所以,你看日本的工业产品,像花布洋灰,还有汽车机船都被很多日本农民所掌握,别看中国大,要是和日本打起来,三个中国也不是个日本的对手登礼点头说,我知道,李中堂的北洋舰队就输了,赔了大笔钱。登高说,就是,为什么输了?就是因为咱不认字儿嘛,九哥,识字班是我办的,你定要来捧个场。正说着,九嫂在庄前叫人,登礼就匆匆地走了。

登礼的态度,对登高多多少少是个打击。他已感到了办识字班的难度。他索『性』在玉米秸上躺下来,让温暖的阳光直接晒到脸上。阵暖意慢慢地穿透衣服,钻到他的身体上来,他有些困了,昏昏欲睡。不知躺了多久,恍恍惚惚地感觉有人走来。扭头看,身边出现了双绒面的女鞋。他意识到来人可能是谁,急忙坐起来。登高猜得没错,笑容可掬的人儿,不正是陈冰如吗?登高有些忘情,伸手去拉陈冰如,不小心,居然撕烂了陈冰如的衣袖,陈冰如突然翻了脸,抓起块砖头,扔到登高头上,顿时鲜血直流登高翻身爬起来,哪有陈冰如的影子?却见父亲拄着根棍子,怒目圆睁地站在他面前。

登高怯生生地说,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叶福清问,登高,你把榆树街的府绸铺子卖了?登高老实地回答,是。叶福清又问,五百个龙洋?你不觉得少吗?登高迟疑下,说道,爹,动『乱』之年,五百个龙洋不算少了。叶福清打了个哆嗦,像是冷了,他平静地说,登高,你知道当初买这个铺子用了多少钱吗?加上改建费用,又是多少吗?登高时不知如何应对。叶福清却自说自话,八千两纹银,外加三百五十两修缮费,人工开张仪式请客送礼,总计不下于万两。你五百个龙洋就把它卖了!你知道五百个龙洋合多少纹银吗?你不知道!才合百两纹银,百两!登高,我要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从日本回来,头次去府绸铺子,它惹你了?招你了?你是赌了?嫖了?还是摊官司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急着用钱?你说,你给老子说清楚,不说清楚,今儿个,咱爷俩就得躺下个!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登高不能再瞒下去了。道理要讲,还要争取让爹接受。登高心里清楚,爹是不可能接受的。爹向只管自家,不管别人。可是,革命者就是要把革命道理渗透到每个国人心里去。爹就算是块顽石,也得想办法让他开窍。

登高在爹身边坐下来。阳光很亮,很有些刺眼,登高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眯缝着。他能感觉到爹的呼吸很急促,像娘在冬日里拉那台老风箱,呼哧,呼哧!登高说,爹,你可能不知道,海那边的东洋人,憋了百多年的邪劲儿,要占咱中国。人家搞维新,搞工业化生产,搞科技进步,国力已经强过了文景之治贞观之治以及康乾盛世。在整个东方,已经没有哪个国家能战胜日本了。眼下,日本国把掠夺的目光对准了中国,要不了多久,日本军队就会开进中国,大清国这些腐败的官员和军队,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中国眼看就要亡国了,你我父子,眼看就要做亡国奴了。爹,你知道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你应该为救国出把力。

叶福清满脸愤怒地望着脚下,那里有只蚂蚁正在艰难地爬行,片玉米叶子挡住了它的去路,它怎么也爬不过去。叶福清指指那只蚂蚁,低沉地说,登高,看到那只蚂蚁了吧?我这会儿的心情就和它样,怎么也爬不过眼前这道坎儿。凭什么?大清国亡国了,要我叶福清出钱救?我们年年交的皇粮国税到哪儿去了?这个捐那个捐到哪儿去了?老百姓出了数不清的钱,到头来还要亡国,还要我叶福清出亡国钱,这是哪家的道理?再说了,就算要亡国,天下也不是叶家家,为什么要卖了我的府绸铺子?叶家的家底不是大风刮来的,是叶家上下四代人用命换来的。到你这里,仔卖爷田,仔不疼啊。

说到这里,叶福清的愤怒开始升级了。他的胸腔里似乎要冒出烈火,眼睛里俨然要迸出怒涛。他猛地站起来,手指着登高怒吼,你这个不孝的东西,给我跪下!

登高不想跪。真若跪下,那就等于向爹承认,他错了。从道义上讲,他没有错。可这种道义是革命党人的道义,不是爹的道义。在爹没有理顺道义与道义的差别之前,爹会固执地认为他错了。登高也站了起来,严肃地说,爹,还有别的道理我没讲出来,你先别急,更别气,先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叶福清跺脚叫道,你说。

登高理了理思路,缓慢地说,爹,日本人虽说还没有军事行动,但经济侵略早就开始了。咱家的府绸铺子,已经几年没有利润了,原因不是年景不好,而是日本人的机织布廉价倾销。机织布的产量,是中国丝绸的几千几万倍,就算是中国农民放下锄头全部去织绸,产量也顶不过日本几家工厂。接下来,日本人会动用军队强行垄断中国的经济,甚至夺取中国的国土行政权。那时候,别说五百龙洋,就是个龙洋,你也得不到。爹,说了半天,你可能要问,我要这五百龙洋干什么?叶福清追问道,对呀,我正要问你,你要这五百龙洋干什么用?登高说,爹,我要办识字班,教全县的农民利用冬闲来识字,我要诸城的农民甚至全省全国的农民都有文化,都有觉悟,都能团结起来,共同这个腐败的朝廷,重新建立个民主自由博爱的新政权

叶福清不等登高说完,已经跳了起来。他挥起手中的棍子,没头没脑地『乱』打下去。登高的头上脸上很快就伤痕累累。叶福清压低声音说,你想造反哪?你想要咱叶家灭族啊?登高忍着疼痛,继续对父亲说,爹,不是你儿子要造反,而是这个肮脏的『政府』『逼』我造反,官『逼』民反,民不反行吗?我们不能眼看着满清『政府』葬送掉拥有五千年历史的华夏古国。更不能眼看着日本鬼子奴役和掠夺中国的人民,也不能容忍国人自私自利麻木不仁,我要让国人觉醒,要让国人振奋,要让国人携手并肩,共同抵御外侮,维护民族尊严。叶福清大叫道,我不管那么多,我要你明天到县里去,把我的铺子盘回来,不然的话,我就死在你面前。

当天晚上,叶福清亲自找到和尚,把和尚褡裢里的五百龙洋悉数没收,登高不去盘铺子,他自个儿去。他下定决心,叶家的基业不能由着登高瞎折腾。

天刚麻麻亮,鲁氏就下炕做了四个荷包蛋。伺候着老爷子吃饱,鲁氏又拧着两只小脚儿,到偏房里叫起来宝。等叶福清提着水烟袋走出正房堂屋,大车已经套好,只等着他上路了。

车出了大门,叶福清又招手让鲁氏过来。叶福清交代说,登高犯上作『乱』,定不要让他进家门,免得家人受连累。鲁氏说,知道了,你快走吧。叶福清又说,做娘的疼儿,我担心你时心软,咱叶家几十条人命,怕要耽搁在你手上了。鲁氏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轻重,你快走吧。

叶福清这才安心上路。

过晌进了诸城县,叶福清指点着来宝把大车直赶到榆树街,王掌柜眼尖,见到叶福清便冲出来,把叶福清拉到无人的地方,还没开口,眼泪先下来了。王掌柜哭了阵子,才抽抽搭搭地问,东家,这是怎么回事儿?好好的,干吗把我们踢出去了?叶福清颜面扫地地说,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叶福清说到赎回府绸铺子,王掌柜马上说,够呛啊,谢掌柜拿到铺子,摆了十几桌酒席,还唱了堂会,不得便宜,人家能这么张扬吗?叶福清说,怎么说,谢掌柜也是我多年的朋友,老面子总得给点儿吧?王掌柜四下看了看说,东家,你先去说说吧,我估『摸』着,没那么容易。叶福清急,说了句气话,不行,我就到县衙去告他。王掌柜苦着脸说,那更不行了,谢掌柜的表弟,就是那个老乔,可是县衙门的书吏,人家直接能和县太爷说上话,打官司死输哇。叶福清想了想,让王掌柜先回去,他打点精神,直奔谢掌柜的机织布店。

其实,谢掌柜早就看到叶福清来了,这边儿已经做好了准备。故此,叶福清进门,谢掌柜便迎上来,亲热无比地说,哎呀,福清老弟,你可来了,我刚才还想,你要是不来,我就到新生庄去找你了。叶福清落座,满面沮丧地说,添麻烦了,养子不孝,家门不幸啊。出了这种事,哪敢让老兄找我,我要先对你说声对不住啊。

谢掌柜给叶福清倒了茶水,上了点心,还亲手为他点了袋水烟。等叶福清把气儿喘匀了,谢掌柜才说,贵公子把府绸铺子转给了我,我念着咱是老交情,也没细看,前儿个仔细瞅了瞅,我可是亏大了。你那铺子的西墙,马上就要倒了,眼下就要上冬了,不能动土,开春收拾,没个百十两银子,怕是下不来呀。我寻思跟你商量下,能不能退给我五十个龙洋,权当是帮我个人情了,怎么样?

叶福清愣住了。这不是他想听到的话呀,听谢掌柜的意思,不但不想退回铺子,还得返给他五十个龙洋。叶福清赶紧说,都是我那个不孝子惹的祸,谢掌柜,我今天来就是要堵上您的亏空,你看,五百个龙洋我带来了,咱兄弟几十年了,怎么能为间铺子伤了和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