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

春纤闻言也是一笑,忙应了一声,就自退下去预备不提。却说那头宝玉迈步而入,当面就见着黛玉安安稳稳坐在外头的书案下面,眉似春山,眼如秋水,自有一番秀美。

“三姑娘年岁小着呢,未必知道这些,倒不好提。你略说两句话,总还有英儿。”史鼐夫人想了想,觉得自家女儿史湘英不过小湘云半岁,自小聪敏伶俐,最是知冷知热会体贴人的,便是这么说来。

说罢,他又取出一个荷包,内里沉甸甸的,却都是铜钱的声响,竟是意欲拿着这个赔罪。春纤虽隔了两三个人,倒也瞧见了几眼,那男子生得好相貌,细布衣裳,却有些说话做事的伶俐。她见着如此,心内又也有几分叹息,因张口道:“我不要那钱,本也不过受了些惊吓罢了。这时已是好了。听你说来那家也不富裕,却不需没得在我这里花用,倒不如先与她抓些药来吃。”

说来也合该有事,偏前些日子,唐氏娘家兄弟今番提拔入京,做了五品官来。这原是好事儿,两下里兄妹足有七八年未曾得见,犹是极亲近的,自要好生走动。然则及等见面叙旧,彼此又觉人到中年,不免有些涕下沾襟之事。又有娘家侄女儿唐茹,生得玲珑细巧,眉眼秀丽,且有一副好巧嘴,又读书识字过的,只坐在边上一番细细劝慰,却是一半道理,一半人情,十分妥当,熨帖人心。

唯有紫鹃瞧着她神情比先前舒展了几分,只道宝玉过来说笑一阵,也是解了自家姑娘几分郁结,便笑着道:“姑娘,且用一点东西,好自午睡,也能将养精神。到底先前病了一场,好不好,总保养着些。”

这样的话,鸳鸯自然不敢轻易接口,只含笑道:“可见老祖宗疼爱林姑娘了。只是我私心里想,林姑娘若不是这般知冷知热的心,也便不是林姑娘了。”

这时,黛玉已然长叹一声,道:“不知令尊何日殇亡?”

果然,黛玉两根青葱般的手指原搭在茶盏上,听得这话,微微一顿后她却是继续端起茶盏来吃了一口,才缓缓道:“我的心意,外祖母尽是晓得。素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是正经的道理,外祖母她自然最通晓明白的。只是到底伤了她的好意,我却也有些不安——这着实不是做小辈的孝心。”

紫鹃与春纤的面色都是一白,紫鹃更是慌忙跪下,连带着春纤也不得不一并跪下,又是伏在地上,并不敢有一言半句旁样的话说道出来。贾母看着她们这样,心头的恼火倒是去了一二分,似这等忠心,倒也难得。只是,现今却得细细问清楚,后头才好与黛玉分说,由此,她依旧沉声道:“还不快快说来!”

“你素日是好的,我也看在心底。”贾母心内已是转了几圈儿,听得这话,便慢慢道来:“今番我着急,也是为着娘娘之意。她与宝玉并薛家女孩儿一样的物件,我心内便不自在。那宝钗虽也好,端庄稳重,她兄弟却是莽撞,几番惹出事来,如何能厮配宝玉?且旁样事体上头,总也不如玉儿周全,我借此说一说。”

鸳鸯闻说这话,也不过抿嘴一笑,且将东西吩咐边上婆子仔细端过去,又笑着道:“既如此,我便偷个懒儿,且日后说道。”如此略说几句话,春纤便扶着黛玉回到屋子里。早有紫鹃迎了出来,见着这般场景,忙令将物件搬入屋子里,又抓了一把钱与那两个婆子,笑着道:“同喜同喜。”

王夫人闻说如此,心内猛然一顿,面上依旧含笑,仿佛这不过两句打趣的话。却因她素日无甚口才,停了半晌,也不过道一声:“娘娘自来在老太太面前长大,也亲近老太太呢,我们不过是为人父母的,眼跟前见不着她,总盼着能多见一面也是好的。”

春纤见机,忙将那崔妈妈搀扶出去,又低声劝慰。不想那崔妈妈却是激动不已,竟哀泣说出另外一件内情来,却是后话,暂且不提。

黛玉年岁渐长,又聪敏善感,兼着渐知人事,听着这一句话,只觉得羞涩难当,当即双颊泛起一片霞色,且自垂下头来。她站在那花树之下,衣袖微垂,一阵清风过处,衣袂轻扬间,秀色独出,当真是一句,花美人更娇也未必能形容了。

江澄与安氏也不过数面之缘,并不甚相识,然也知道那是个贤惠明白的女子,此时听得黛玉这么说来,不免也触动愁肠,因叹了一声,道:“表嫂与表兄自来情分甚笃,并无姬妾,旧年也曾对镜描眉,泼茶赌书,着实是一对神仙眷侣。表兄一日去了那太平州做了个知州,那里临近鞑靼,且有驻军,竟是两头都艰难。后头还有隐隐有些盗匪之事出来,他煎熬着多方周旋外头,内宅且都托给表嫂。表嫂她也并非无知妇人,不免每每担忧,又有上下等事操劳,竟至病故。昔日我便多有思量,若得夫妻和睦至此,便是什么样的事,也能撑过去,却不知世间之事,不如意十之**。”

这一声落地,他已是几步上前,当即瞧见几个婆子丫鬟拥簇着一个姑娘在那牡丹跟前。

“这样的事,我也不敢多说,不过送了个信与大哥。我们四家从来联络有亲,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他素日又看重体面,性情为人,老太太是深知的,却是暗地里寻了个心腹人将那马道婆告了,让朝廷去查……”王夫人垂着头,目光冷厉犹如刀锋,口中却还慢慢着道:“哥哥这才又使了心腹人过去,也是细细问了那马道婆,翻了她的东西,内里却有几样东西。”

由此说了两句,见着黛玉并无别话,平儿才是拉着春纤,告辞而去,路上不免多说两句话:“放心,原是奶奶记得你的好,只是老太太、太太已是赏赐下来了,也不好再赏赐东西,方叫你过去说两句话的。”

众人说道一回,又因着不能入内探视,也只能就此散去。

春纤也不多话,只拉着平儿在一侧坐下,且自做安慰劝说状,平儿也只哽咽。晴雯却是雷厉风行,素日也是爽利明快,且有些脸面的,几句话就打发了那几个小丫头。而后三人便忙起身搜寻。

谁知,宝玉却忽而想起那书架上且有好些才子佳人等一类不能与旁人瞧着的话本,只套个正经的封套。他立时红了脸,一面有些着羞,一面有些怕闹将出来,然则心中又不知怎么的隐隐生出几许期盼,口中不免有些惴惴,复而有些焦急,道:“好妹妹,那书是尽有的,你且听我两句话。”

闻说前因后果,黛玉不免皱眉长叹,又见屋子里再无旁个,便与紫鹃春纤道:“这好好的,怎么又生出一桩事来?明日里外祖母那里听得这个,只怕也要震怒了。”

“正在东面的屋子里呢。”袭人听得这话,偏了偏头,笑着道:“你们素日好的,也在意这个?我瞧着有心便是了。”

那郑文成如何不知此理,只是碍于礼数规矩,又顾念母子情分,一时也无旁的法子罢了,此时听得顾茂这般说来,也只得一叹,先是谢过应诺缓颊之情,复而又道:“我亦知此理,这几日善加筹措,总要母亲回转才是。”

这话说得亲密又不失真切。

黛玉浑不知春纤所想,这些事她早有思量,此时已然不放在心中了。此时见着如此,她反倒一笑,且将茶盏放下,因接了那本史书放到一侧,细细问了几个典故,春纤一一回答,却是十分精准。黛玉心下满意,便令紫鹃取出一套新的史书来,递给春纤,因笑着道:“这一套你也是尽看完了。我瞧着也极好,只是读书便得常读常新,又有以史为鉴四个字,我便让紫鹃去买了一套新的,预备后头送与你。本说买的早了,现今看来,竟是差不多的。”

只是待得宴罢,仆役婆子收拾残局,郑家兄弟与父母回禀一声,且一道用了饭,端着茶盏细说今番事情的时候,郑景成终究忍耐不住,且瞧了左右一眼,道:“你们且下去。”

春纤微微一笑,且取来笔墨并笺纸的匣子与黛玉,又瞧着她眉眼间愁绪尽消,笑容璨璨,心下也是欢喜,却不免又有些不足:都说春日桃花开,什么时候黛玉的好桃花也开一春,那才是真真的好呢。

这厢黛玉春纤如此思量,那边儿江澄得知黛玉之事,也是诧异,复又皱眉,有些着恼道:“阿兄如何这般失礼?那婆子跌足,原是巧合,林妹妹虽受了惊吓,幸而不曾伤着,好生赔礼,她素日也是知情知礼,必不会怪罪。可你却打发那婆子过去唤人,自个竟不曾避让一回,这又是哪儿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