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春纤忙挑明了烛火,又将提壶里取了温水来,且倒了一盏先送与黛玉。烛火之下,黛玉分明瞧见春纤满面睡意,发髻却是齐整,便知是为着自己的缘故,便道:“我总有几日不能安睡的,你若也如此,倒是叫我心中难安。好好睡去便是,否则明日里怕失了精神。”

先头闻说如此,春纤便将心中疑虑去了大半,又随之细看,不过数行,她就变了颜色。不为旁个,却是这书册之中提及一事,着实使人惊骇,平生蹊跷之感来:

贾母心下更为和软,只伸出手轻轻摩挲着黛玉的发丝,因轻声道:“我的乖儿,自来为人父母长辈,也盼着你们好。你们过得好,我心中才是舒畅啊!”

贾母听得这话,心中盘算一回,那林如海的冥寿却在五月六日,于今尚有十来日,按说并不至于此,然则黛玉素来体弱多思,一时思量到了,也是有的。只是这般说头,却不能应景,究竟为何黛玉待宝玉越加淡淡,与这个却无干系,总另有缘故才是。只是若再说下去,少不得讲到宝玉,这儿女婚姻之事,休说与黛玉,便是跟前这两个丫头也是不好细说的。

听得这么一番话,王夫人只心内生恼。虽则此事不成乃是好的,可听得宝玉配不上黛玉,又是一桩可恨可恼的事儿。停了半晌,她到底忍不住说出一句话来:“如今都还小呢。当年珠儿便是早婚,设若能迟两年,许也能……”说到这里,却是泪珠滾将下来,只取了帕子擦拭,颇有哽咽之声。

她原未及笄,且是娇养在家的女孩儿,自然也不好露面,连着贾母等也不曾说甚,只黛玉离去之前,却听得贾母道:“张公公,不知陛下如何想到郡君?可有什么缘故?”

王夫人只摆了摆手,就让周瑞家的下去,自己却是往后慢慢靠去,只倚着个椅袱想了半日,才是慢慢舒展了眉头,因想:老太太虽是有心,素日厉害,到底如今却是老封君了,底下的事也不能全让她做主。宝玉自小儿起便由着她怎么教养就怎么教养,这些全随她,到底宝玉是个好的,她也是疼爱。两厢都和气,自然妥当。可如今,她若是强要林丫头那爱掐尖要强的短命鬼与宝玉做妻,自己怎么也不能随了这意思去!

听得这一串话,妙玉一时犹如木鸡,竟连着呼吸也是轻微了。

贾母左右看来,兴致颇高,一路缓缓行来,说谈有致。虽无凤姐这一个口角爽利的,但有宝玉探春两个凑趣,却也着实热闹。及等转过一处假山石子,众人且自嬉笑,且走了十数米,眼前忽而一亮,却是一株石榴。

江澄虽不愿,无奈程氏几番劝说,只得应下,便思量着请了黛玉等几个亲近熟稔的,也不过想着请来略坐一坐,聊以安慰程氏之意。不想,今番却有这样的事出来!

那汲墨原是程夫人旧日配房之子,本自聪敏,又仔细明白,生得也是讨巧,引路这等小事,十分便宜。不多时他便将郑文成等引到西面园子里,笑指着前头道:“诸位爷,前头便是那一本欧家碧的所在,素日里都有两个婆子照料,并不许下面的人随意出入,想那牡丹也是寂寞得紧呢。”

黛玉幽幽一叹,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说不得,心内烦乱,垂头随意翻了翻自己手上的书卷。不知怎么的,恰巧翻到了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她瞧着头一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思及自己身世,不觉眼中一酸。及等瞧着后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她却由不得一叹,暗想:赵姨娘虽是可恶,若一时为这事去了,三姑娘并环哥儿也不是什么蠢笨的,府内人人有都多生了一双耳朵一张嘴,到时候兄弟姊妹生了嫌隙,着实也可悲可叹。却不知道,外祖母并舅母那里可真个有了证据?

她心内却细细想了一阵,才是隐隐觉出贾母之意——大约也是因此想到日后那桩事,做点子脸面罢了。

黛玉原在外头候着的,听得这话,心内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这两日也是减了精神,这会子又是将提着的心放下,不觉也有几分不胜,春纤见着,忙伸手搀扶她到一边坐下,又倒了茶送到跟前与她吃了两口。李纨并迎春姐妹三个,又有薛宝钗、平儿、袭人等原是松了一口气的,见着黛玉如此,不免也有些担忧。李纨原是长嫂,先说道两句:“你素日身子弱,可得仔细些。这会子凤丫头并宝兄弟也是好了,不必担忧。”

旁的黛玉不知道,这巫蛊厌胜之事,却是历代皆有的,史书之上为此生就无数腥风血雨,不可历数,她不免也变了颜色,心下一番思量,却有几分宁可信其有的心思,当即便道:“那道人什么的一时只怕也寻不到。若真是巫蛊厌胜一类的,必是在何处埋了或放了什么肮脏东西才是。旁的且不必管,且先在屋子里搜寻一番。”

宝钗不免一笑,凤姐儿却是瞧了黛玉一眼,才笑着道:“宝兄弟素来爱热闹,一时我们都走了,他便没趣儿。好妹妹,且与他胡乱说些话,等会子我们便过来,总接了场子的。”

王夫人慈母心肠,凤姐亦是素日与他亲善的,更别说旁的丫鬟婆子等,听着声儿不对,俱是唬了一跳,又移了几盏灯过来一看,宝玉满脸满头都是油,显是烫得不轻。王夫人不免又气又急,凤姐儿也是变了脸色,目光一扫,一面立时上炕与宝玉收拾,一面却特特连着贾环提及赵姨娘来。

由此,她便微微一笑,道:“既如此,我与你一道去。本来我是想着去看晴雯的,明儿就是她的生辰呢。不想方才一看,竟落下了一样东西,却得回去取了来才好。”

因原与林家有亲,又思及旧年自家惨事,顾茂心下不免恻然,面上也是一叹,道:“父母之命俱不可违,若此事不协,只怕日后又成艰难之局。世兄若是能听我一言,却是早早去了伯母心中块垒为上。”

郑家两个兄弟生得俊秀非常,恍若芝兰玉树,然则女儿嘉成却不过清秀两字。只是她笑意盈盈,眉眼柔缓,又不同寻常女孩儿,竟是金钗玉簪遍身绮罗的,发上不过一枚点翠双蝶恋花的金钗,又簪着七八枚白蕊黄瓣的宝石小花簪子,兼着鹅黄短孺,水色长裙,却是观之可亲。

今日也是如此,然则从贾母处回来,春纤却将一册史书奉上,笑着道:“姑娘,这一本我也尽看了的。虽不能说倒背如流,倒也十有*了。”心内却是暗暗感慨:原来这个世界的历史却是从明末便生了不同,竟有五代十国之事。后头混乱了二三十年,没了清朝,倒是多了一个大雍。这大雍开国皇帝虽也有外族血统,却是存了汉化之意,倒是与李唐颇有肖似,且与自己寻了个祖宗,得了尊贵血脉,便自行其是。

“已是酣睡,我已吩咐了好生看顾,再请他家小厮过来照看,料想无事。便是宴罢他尚未醒来,只需与江家说道两句,稳妥送回,再无旁事的。”郑景成见着兄长,内里着实有些五味纷杂,复又生出些气恼,言语间不免透出些异样来。

依着她所想,妙玉出家修行,原是因为病弱,后又家中衰败,再无还俗之想,却并非看破红尘,四大皆空,依旧是闺中姑娘的心,倒也无甚关紧。只是这样的话,却不合说出来,由此,她只是一笑而过,取来信笺细看。

“姑娘这回却是受了些惊吓呢。”春纤在旁倒了一盏茶送到黛玉跟前,见着屋子里也再无旁人,便将先前那一桩事说道出来,又瞅着黛玉的神色,轻声道:“瞧着那两位,连着那小公子也是一身儒衫,戴着四方巾,想来也是读书上进的。也是,江姑娘便极好,江家必也不差的。”

那三人听得这一句,也是回转过来。居中一个年岁居长,约有二十岁的斯文男子便点了点头,道:“在下便是。”说完这一声,他心下一想,便有些猜出黛玉的身份,又见着那婆子抱脚痛呼,忙与上前一礼,因道:“可是姑苏林盐课林大人家的女公子?却是我们疏忽,下人无能,让姑娘受惊了。”

黛玉瞧着她们面有红晕,满心欢悦,虽是嬉笑吵扰,不免也生出几分欢喜来,且听了两句,方笑着道:“瞧瞧你们的鞋子,好好儿沾了许多泥。便种些什么东西,也不过一个意思罢了,还真靠那个不成?”

这话一说,黛玉便觉心下一惊。这哪里是寻个院落安置的意思,竟是剖白心思了!旧日也有那等盟约在,只是二舅舅并舅母不喜,宝玉亦是顽劣,她也无心为之,但瞧着外祖母的意思,竟依旧存了筹划之意!

春纤与紫鹃在另一侧塌上躺着,她想着后头的事,犹自有些耿耿于怀,便有些辗转反侧。紫鹃见着她这样,不免拉着她的手,低声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黛玉虽在这府里二三年,也是经心的,隐隐约约听过晴雯两三句话,却不甚分明,此时见着她这么一个模样,便知道内里有些境况,忙就问道:“我素日也听过两句,却不知道究竟如何。我们平日里也处得好,总与你想一想才是。”

黛玉不过垂头应答,并无殊色。

那时候黛玉也在贾母近前,听得宝玉一番细细描摹,心里品读那些匾额对联等,不免有些感慨,因暗想:说来宝玉却真个是心性聪敏,自有灵性,一应匾额对联,自有一番灵气。只是可惜他却还是孩儿心性,不知担当两字,又少决断,竟是自误了去,也是可惜了。

香菱忙上前来伺候,且脱去外头的斗篷,又悄悄儿与她道:“府中太太过来与太太说了半日的话,太太便坐在那里思量,半日也不曾回神,只怕有些紧要的事儿呢。”

紫鹃瞧着这般情景,便知道有些不好说的话,不消多想,就笑着道:“总算回来了,且陪姑娘说会子话,我们正好去外头做点子针线。”说罢,她便带着两个小丫头出去。

贾母却不过摆摆手,满面笑意收敛了去,道:“虽是大事,到底是家务,你现今就得学起来。这中馈之事,虽是大多在内里的,但外头若是半丝不知道,也是不好。你只管在那屏风后头听着就是,以后呀,也就明白了。”

“偏你嚼舌,听得一句话,恨不得连昨儿的事都知道了去。”紫鹃由不得一笑,口中打趣两句,走过去便将那缎子并匣子取来与黛玉细看,一面又将事情说道了一回。

就这么一点功夫,黛玉已是笼着披风,见着如此景象,便往前几步,走到那桌边坐下。春纤倒了一盏茶,正送到她手边儿。宝玉见状,也只得就近寻了个位置坐下,却是面有悲痛之色,双眸已是泛红,且有几分泪光。

“姑娘回来了。”紫鹃含笑迎了上来,因黛玉的目光落在案几上的一盆腊梅身上,便笑着道:“今儿姑娘才走,薛姑娘打发的人就送了这个过来,说是薛姑娘送与姑娘赏玩的。我瞧着它放在那里倒好,便先搁在那儿了。姑娘瞧着可是使得?”说话间,她已是伸手与黛玉解去外头披着的斗篷。

“原是我糊涂,也不知道怎么的,凡见着盛事,总想着过眼烟云四个字,非但生不出喜来,倒是先为着后头叹息的。”春纤想了想,见着屋子里再无旁人,连着紫鹃都是到外头做事儿去了,便与黛玉说道:“也不知道怎么的,只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但瞧着老太太她们都是欢喜的,想来也是好事,只是我糊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