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江源因吃了几碗醒酒茶,便有些清醒过来,然则心内又有些糊涂。只这会林姑娘已成心内魔障,他竟能琢磨出内里意思,由不得痴痴叹息半日,竟是滴下泪来,嘴里收不住,竟道:“母亲早有属意,便林姑娘原是列爵之后,林盐课之女,也必不能成的。”

“林妹妹虽极好,然则于阿兄不过一面之缘,如何能至此?”江澄沉默片刻,见着江源依旧盯着自己,双眼不曾一瞬,才是皱眉相问:“难道阿兄竟是以貌取人之辈?”

“江姐姐已是订下婚事,及笄之后便要成的。”黛玉双颊越加泛出霞色,垂头低眉间似有些羞涩,口中却说得明白:“旁的我也没多问,她只说于京中甚少交往,于今更得仔细,邀我下月初十赴宴小聚呢。我想三妹妹前番颇有结交之意,想来二姐姐并四妹妹许也有心,便说须得回复,一时不曾应下。”

“哎呦!”

她这番思量着,那边儿黛玉往周遭瞧了两眼,见着屋子已是收拾整齐,内里却只得紫鹃并两个小丫头,不免问道:“先前我倒没理会,现下一瞧,怎么只有你们在屋子里?紫鹃雪雁她们又去哪儿了?”

后头,她却不能说,也没的说了。

说到此处,这事儿便就此定下。春纤且寻了紫鹃说一声儿,她便捧了一个匣子过来。

却不想,这日晴雯竟个过来寻春纤,因见着黛玉正靠在榻上翻书,她不免笑着道:“若是宝二爷也似姑娘这般,只怕老爷那里省了不少气恼。”

黛玉见着她如此,也不忍拒了,只得随她去,后头略作妆扮,便到了贾母之所。

“我就说,你姨妈最是知礼的,旁的不说,你瞧着宝玉如何?天分聪敏,又有造化,在这礼数上面更不曾差了一分,待人也是和气尊重,谁个能比的?”薛姨妈先前听得女儿那么一番话,心内也是惴惴,此时见着这凭据,不免心中一松,越加信服,只道:“既是如此,我们也得好生筹备,总要好好地完结这事,才不辜负你姨妈这一片心意呢。”

虽是这么说着的,她却不曾唤人取来笔墨,只依旧端坐如仪。

春纤瞧着她这样,心内细想一回,便与黛玉道:“前阵子纤儿那丫头托我做了一点活计,偏我忘了,这会儿送过去与她。再者,也是与芳草姐姐说到两句话。姑娘看可是使得?”

贾母原就生就七窍玲珑的心肠,又是历经数十载,在这些上面本就惯熟,此番说来,自是缜密切中,偏又合了水至清则无鱼这五个字,真真是恰到好处。

彩霞心中纳闷,面上却不能作色,忙应了一声,又思量着锦缎沉重,便唤了彩云,姐妹两个一道儿去了内里,不多时就翻出来,一一捧到王夫人跟前来。

“自是正经的话。虽说艰难些,可也未尝没有的。”春纤却是说得一派正经,口中道:“老爷已是与姑娘寻摸了亲事,虽还要姑娘自己斟酌,到底是想过的,难道老爷就没想过,姑娘若有几个孩儿,正可与林家做嗣子么?”

紫鹃没再言语,只是低低叹息了一声。在春纤等了半日,以为她睡了去,自个儿也将将睡下的时候,忽而道了一声:“你说的不错。”听得这话,春纤心中微微一动,竟也有些辗转反侧起来。

宝玉听得这话,也是哑然,重又寻了旁的话头,略说了片刻,才是离去。黛玉也不挽留,只瞧着他去了,便令倒了一盏茶来,自己坐着慢慢吃了半晌。就在此时,忽而又有王夫人身边的丫鬟送了东西过来,她方起身,边上的春纤自是过去相迎。因又说笑半晌,黛玉与那丫鬟一把铜钱打发了去,过去瞧了瞧,却是一对玉簪,虽不是羊脂白玉,倒也是一等的,簪子又是做如意云纹,亦是现在合用之物。

“姑娘原就伤心太过,又是劳顿,又是操心的,她身子弱,自然有些受不住,想来后头补一补,必定也就大安了。”紫鹃口中说着,两人回转来,只先走到床榻边瞧了黛玉半晌。看着她依旧如此,便一个坐在黛玉身侧,一个躺在边上的小榻之上,两个人四只眼,就盯着黛玉一个了,倒是将旁的事物都抛开了。

于此,黛玉也不甚多说话,口中应了一声,留下单子细看了一回,虽暗暗瞧着有几分不合式的地方,但想着如今景象,口中再无旁的话,只压在心中而已。好在她在这里尚有许莹、叶谙并江澄等几个女孩儿相处得好,时有书信送来,倒也略略减去心中几分烦闷。如此,忽忽又十数日过去,贾琏将林家庶务俱是打点妥当,因又问了黛玉,方定下日子,五日后启程,少不得又打发人先与京中府里送信。

好在她也晓得规矩礼数四个字,待得接旨两字落下,略略迟缓了片刻,到底缓过神来,且叩拜接下圣旨。余老夫人原就是经历过的,当即便揽下旁个事务,且与那太监应付一番,就令取了茶钱奉与太监并两位御医,将他们送了出去。

说到这里,如海微微一顿,才看着面色微变的黛玉与春纤,终究添了一句:“这内里意思,想来你是明白的。”

那几位大夫早间便是与如海诊治过的,自是晓得内里情况,早就于心中有了几分思量,再见着如海形容,不免暗暗一叹,因又想着今番扬州得以安然,也是这位大人的功劳,他们却也有尽心竭力之意。因这般一一诊脉,而后他们相互对视一眼,又在旁商量了半日,内里才有一个老大夫与如海道:“大人,您若是安生静养,总还有一二年的岁数。然则现今劳心费力过甚,又是高热,只怕却是不大好了。”

一众官吏听得这一番话,再观如海安之若素,心下也渐渐有些安稳,不免都在心中盘算一番,方觉得如此倒也未必不能成事的。就是安坦远,到了最后也说出一句话来:“大人所言甚是,我等必定效力。”

黛玉虽不知道内情,瞧着如海这般神色,只记下这一节以作后想,口中却郑重应承下来。如海见状,心下也是松快了几分,且与她再说了些人情世故之类的话,才令人送她回到屋舍之中,自己却是坐在那里垂头暗思:自己亦是朽木沉珂,几番请了大夫过来,皆是摇头,不过好生调养之类的话,暗中的意思却是分明:精气衰竭,血气亦是不足,好生将养,尚有一二年的日子,若是多有费神劳累之事,只怕也就半载了。

黛玉闻言也是点头,且道:“这却也是。”心内不免有些盘算,若是秋日,不如赏玩桂花、菊花,也可设下螃蟹宴,倒是现成的景儿。

管家忙应了一声,见着再无旁话,方才推下去做事不提。

黛玉将父亲送到门外,一双眼瞧着那找路的灯笼的光也渐渐暗了,才自回转,心内却是盘算着先前父亲所言所语,着实不安。思量再三之后,她瞧着屋子里再无旁个,只紫鹃并春纤在侧,遂将如海先前所言道来,不免又流泪,哽噎道:“爹爹这般言语,着实有些不详,却不知如何是好。”

及等许家的吴夫人开宴那日,黛玉早早起身,且照常与林如海用了饭,又将家中事务收拾一回,见着时辰不早,方才换了见客的衣衫,且妆扮一番,身姿袅袅上了车马,一路徐徐而行,直至许家。

这厢春纤思量,那边儿林如海也渐渐有了想法。

林如海听得春纤这话,面色略略有些和缓,手指轻轻扣了扣大案,且徐徐道:“这又从何说来?”

如此说谈一回,黛玉到底身子娇弱,便有些神思倦倦。春纤并紫鹃见着,忙将内室粗略收拾一回,就扶着黛玉入了内里,且自安歇,自己人等则细细收拾一应物件。如海独有黛玉一女,素爱如珍,一应布置俱是自己亲自挑拣而出,竟都不俗,饶是春纤紫鹃等在贾府见识过的,见着这般,也只得收起大半黛玉素日所用,只取了入笔墨纸砚等寻常得用之物,亦是布置在侧,又将行李收拾出来,色色安置妥当。

林如海不过多问一句话,且去一去心中焦灼罢了,此时正待再问,外头又有丫鬟回报,说是姑娘已到了。他便再也无心理会旁个事,忙站起身来抬头看去。当下只听得一阵脚步轻响,继而帘子一动,黛玉已微微垂头跨入屋子里。

原来,方才这船还好好儿的行驶着,忽而船老大发现一侧几个暗礁,便忙忙回转,竟撞到另外一艘离得极近的船了。幸而,两艘船的船体都不曾有甚大的破损,不过擦了个边儿,现今已是有琏二爷他们过去支应了。

黛玉听得这些话,心内虽也悲痛焦灼,一时也渐渐听了进去,当即又是感激,又是悲伤,只谢过贾母的安排,便要回去收拾。贾母见着她如此,也知道这般事体,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一时受不住也是有的,且也劝说不得,便道:“你回去也好,且好生歇一歇,让紫鹃春纤她们好生收拾打点起来便是。再者,这李嬷嬷原是林家的旧人,且在姑爷身边伺候的,想来你也要问一问她的,我便将她安置到你那里。”

“放心,我自是明白的。”晴雯想了一回,也觉得这话有理,忙就应了下来。两人再说了几句旁的话,便各自散去。春纤暗中却有几分思量:虽说嘱咐了晴雯一回,但她的性情如此,一时嚷出一句半句的,旁个不说,袭人却是极为有心的,到时候自是明了,也算打个埋伏了。却是意外之喜了。

薛姨妈在屋子里坐着,忽而听到说林姑娘来了,心内一面诧异,一面也是欢喜,忙令请进来。及等黛玉入内,她立时上前拉住黛玉的手,忙忙让她坐下,又唤了香菱过来与黛玉倒茶吃,十分殷切。黛玉见着如此,倒有几分不好意思,推说了两句话,又谢了薛姨妈前番送宫花之意,才又问了薛宝钗之病症:“听得说薛姐姐身子不大自在呢,我原该早日过来探望的,偏这两日落了雨,却不好行走,便耽搁下来,想来现今已是大安了?”

这边思量着,那边儿周瑞家的已是跨入屋子里来。她满脸是笑,手中捧着个鹅黄描金的盒子,只往内里瞧了一眼,见着宝玉也在这里,正与黛玉玩着九连环,她便先问了好,略说了两句话后,才又与黛玉说了宫花之事。宝玉听说,便将那九连环搁下,转过头看去,口中问道:“什么花儿?拿来给我瞧瞧。”一面便伸手接了过来。

黛玉不知就里,暗中度量一回,只当他是怕自己今番不得去,心中羡慕,方才与自己说这些的,当即不免也生出几分暖意,遂含笑道:“真是如此好,下回我也过去瞧一瞧。这日子还长着呢,虽有岁岁年年人不同,到底年年岁岁花相似呢,想来虽有不同,倒也差不离的。”

湘云见着宝玉如此,却不曾多想,便道:“那我们便一道儿过去。横竖也不算远呢。”宝钗在一侧瞧着,也是抿着唇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心内却是寻思:这位林姑娘生得果真娇弱,不过些许暑热,便有些不胜,只她的模样儿性情却着实使人怜爱的,也怪道宝兄弟他们竟时时留意,处处经心。妈妈已是有了打算,原要在府中住一段时日的,也好拘束哥哥,既如此,便林姑娘待自己淡淡的,自己也要多与她相处,总要和和气气,才是处长之道。&!--ove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