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闻言瞧了那杏仁茶一眼,便知是春纤亲自做的。她本心真挚,倒也不愿违逆了春纤的好意,虽心中依旧有些莫名的不安,到底吩咐着端来,勉强吃了小半盏,又用了一块糕。只是口中虽是嚼着的,嘴里却不知怎么的,只觉得没什么滋味。春纤与紫鹃对视一眼,紫鹃悄悄儿地到了偏房里寻了雪雁并王嬷嬷,着实吩咐了两句看守屋子的话,方与春纤一道儿搀扶着黛玉往贾母所在之正房而去。

宝钗便笑着道:“原是小病症,并不妨碍,吃了那一丸药也就好了。只想着到底是个病症,便在家里将养两日罢了。”说着,那莺儿已是倒了一盏茶过来,送到黛玉手边。宝玉也不免一笑,且道:“这冷香丸却是个罕见的,再没听过这样的事。”

只过后宝玉离去,黛玉想着今日之事,心内不免有些郁郁。偏这里又不是自家,那周瑞家的原是二舅母之心腹,等闲得罪了去,日后说到起来,一句两句的也不是什么好话,却更没意思,便都闷在自个儿心中,一时思量着入了神,竟是连着父亲的信笺都忘了去。

这话却是有个由来的。书信往来,原在这山高水远的两地,极为不便。只黛玉被春纤时时提及,心内企盼,便有些形容外露,贾母瞧出内里根由,因想着父母之爱子,虽系血脉,亦是要常有些往来相处,方能更深的,便有心与黛玉周全,又系住林如海那段姻亲。她既是开了口,虽是耗费不菲,到底与那些个知根知底的仆从带来带去,一年总也有三四封书信。

宝玉方回过神来,忙笑着将由来说道一回。

听得这话,黛玉心中方略觉畅快了几分,但也不愿再说这事,便寻了旁的话,且与宝玉说谈。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却又透出几分哀伤。春纤听得心中一怔,心内转了几转,隐隐觉出些许不对来,只得压下旁的话,口中忙应承下来。

黛玉听得心中微动,笑着道:“必是你又想着什么新鲜花样儿来了——历来谁个刺绣不是瞧着花样子来的?偏你要瞧新鲜的花朵儿绣。倒也有几分新鲜雅致。”这闺中寂寞,从来波澜不惊,虽不过一点引头,但黛玉也颇有兴致,起身过去瞧了一回,且尽了兴,方才回来午睡。

这话说得利索,却听得宝玉并黛玉两个都是一怔。半晌过去,宝玉方有几分怅然,几分了悟,几分茫然,且道:“这话却说得有些禅意,竟不比旁个,倒是我愚钝了,竟有些糊涂。”春纤只是一笑,且说一句当不得宝二爷这话,心内却是暗想:这话不过是捡了红楼梦之中宝玉的一点领悟,外加些自己的机锋,从中编撰出来的。

春纤瞧着她说着这些话,眉眼间俱是一片清亮,唇角含笑,心中也由不得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来:自来了这贾府之中,虽说她为着生存,面上着实做出一派温柔和顺,勤勉能干的模样,但内囊之中本就不是一个古代的丫鬟,本就有一股尊重。偏生在这里,这一片自尊自重之意,只能藏在内里,压根也不敢拿着捏着显露出来——贾府之中,哪个主子当真将个丫鬟看做一个人了?哪怕是面上含笑的时候居多,也有让丫鬟打趣歪派的时候,可正经算起,打骂都是寻个由头就劈头盖脸下来的。

鹦哥见她活络了些,不似先前般总也透着些思虑的,便笑着道:“这可好,竟是称了她素日的愿。”说罢,又讲了春纤的一些性情,且叹道:“旁的不提,这一等上进的心却是顶尖儿的,每日里勤勉,我瞧着都生出几分惭愧来。”如此又闲谈一回,黛玉也渐渐觉得有些朦胧睡意袭上心头,鹦哥知机,声音越发得低微,见着她着实睡了去,方才轻轻舒出一口气,且自安睡。

王夫人等见状,忙开口宽慰解释了一番,又将贾敏之事转开,且因着黛玉面容怯弱,竟大有不胜之态,度量着她有些不足之症,因问道:“可是身子略有不爽利之处?大夫如何说的,又如何服药?”

那些个丫头瞧着如此,也还罢了,独一个晴雯瞧着略略生了几分不忿,却被春纤岔开,且笑着道:“原是我们处得久些,便惯熟了罢了。你若是也与我们安安生生地坐在屋子里,不消一两个月,必定也是一样儿的。”晴雯听得这话,方才罢手——她却是惯常爱玩闹的,做针线都有些懒怠,旁的更不必说。

春纤抿了抿唇角,于心中为那林黛玉一叹。又思及宝玉年岁,想起那甄英莲大约已是落入拍花子之手,自此而后,家乡亲眷俱是了无记忆,着实可怜可悲,口中却还是与鹦哥道:“想来必定能如此的。”鹦哥见着她面上含笑,一双眸子似含着一脉春水,竟是透着光亮,心下由不得一怔,倒是有些信了她所说的话,心中略略一想:大约也是这生来的性情,瞧着她这些年色色与旁个不同,若说爱慕读书识字这一桩事,也是有例的。

春纤心中思量着于自己极为紧要的事情,不免一时失了神,待得被晴雯一拉,回过神来,却见着她取了一块桃红的料子,只往她的身上搭,口中犹自笑着道:“你生得白腻,这桃红的配上去,越发得显出来。偏你素日就爱那些浅淡的。今番可得听我的,必是要这一块桃红的料子才好。”

晴雯抿着唇一笑。她生得极好,虽是年岁尚小,却也不曾辜负了日后风流灵巧四个字,此时微微一笑,眉眼之间自有一番秀美:“怎么,竟是我来得不巧,耽搁了你做活不成?”说话间,她走到了春纤的面前,拿起那抹额瞧了一回,便掷在案上,皱眉道:“分明前日我听着是吩咐了珍珠做的,怎么又落到你手里了?难道满屋子里只你一个能做活儿的?偏她自个却不能了!”

琥珀也是知道这事儿的,当即瞧了春纤一眼,就点了头,又道:“到不曾辜负了老太太与的名儿。”

见着如此景象,琥珀面上依旧笑意盈盈的,目光却是一闪,在那春纤身上打了个转,方顺着贾母的意思继续说下去。

可这满舱的布置等物可就撒了欢,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及等春纤等安稳下来,抬头看去,便是一地儿的碎片,满地乱走的各色东西。春纤旁个不管,忙先按住黛玉,带着些喘气道:“姑娘仔细些,莫要伤着了,且在这榻上躺着,待我们收拾了去,再走动也是不迟。”一面又不免生出几分疑惑:这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这么摇晃?难道是这船撞到什么东西了不成?

心中思量着,她手下不停,且与紫鹃雪雁并王嬷嬷一道儿将东西收拾妥当之后,春纤也顾不得那些细致的安排替换等,先与黛玉道:“姑娘,方才那样,只怕是船撞到了什么,我去瞧一瞧。”

黛玉已然是徐徐起身,却依旧站在床榻之侧,面色犹自带着些许苍白,她只抿着唇想了一回,就道:“让王嬷嬷随你一道儿过去,好好儿问个仔细,究竟是个什么缘故?若这船不好,可得尽早安排才是妥当呢。”

春纤忙应下来,且拉着王嬷嬷往外头走去。那王嬷嬷极老,不免迟缓些,她虽手脚灵动,少不得也略缓了缓。如此,及等她们到了甲板之上,又是过了一会儿。好在这边上就有两个婆子候着,见着她们来了,忙上前拉献殷勤,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回。

原来,方才这船还好好儿的行驶着,忽而船老大发现一侧几个暗礁,便忙忙回转,竟撞到另外一艘离得极近的船了。幸而,两艘船的船体都不曾有甚大的破损,不过擦了个边儿,现今已是有琏二爷他们过去支应了。

因说到这里,一边的婆子还指着不远处船上站着的少年公子,道:“方才那位爷,转眼看过来,真真是说不出来的俊俏,偏又与我们宝二爷他们不同,旁的不说,就那么一双眼睛看过来,只一眼,就看得人面皮都发紧,身板都由不得挺直了。”

春纤闻言只是一笑,却不免抬头望那里看去。谁知那边儿船上的少年亦是转头看来,四目一对,当即都有些惊讶。且不说那少年如何思量,春纤却不免感慨一声:都说那宝玉生得俊俏,面如秋月眉似墨裁,天然一段风月尽在眉眼,她素来见过的,也是不得不赞同。可眼前这少年秀色夺人,风仪洒落,不让半分不说,更无半点脂粉之气。只是这眉眼之间,大有熟悉之感,竟不知是什么缘故了。

她这么想了一回,边上的两个婆子已是瞧见了此间情景,忙咳嗽了几声。春纤心下一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便拉着王嬷嬷回到船舱之内,且与黛玉细说一回缘故,见着再无旁人,她便又悄悄着道:“先前瞧着宝二爷生得俊俏,琏二爷也极好,却总有一点儿脂粉气,我便有些嘀咕,怎么天底下的爷们都是一样儿的。今番瞧了那船上的一眼,真真是不同,倒是清朗明澈,竟与旁个不同。想来也是我糊涂了,姑娘们都生得极好,却很是有些不同的,想来旁的也是一般呢。”

黛玉听得是外男,便有几分不喜,但听到后头,那好为人师的性子又冒出一点儿,且道:“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何况你我等凡人呢,自然都是不同的……”&!--ove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