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纤听得黛玉想通了内里的背景,唇角微微一抿,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转眼便寻了一件事,笑着道:“昨儿我瞧着东面花圃里的几株菊花冒了个尖儿,只怕今日就要绽放了呢。横竖现下也是无事,两边又有回廊,正遮了日头,这会儿也有些风,却不甚热。姑娘过去且瞧一瞧,可好?”

黛玉闻说这话,眉间微蹙,心内却另有一番思量。这薛家之事,她在这里小住数月,零零碎碎的自然也听过一些,心内颇为不喜。虽说这为非作歹,仗势打死人强买丫头的是长子薛蟠,可有这么一个在,也想知那薛家的门风家教。这么一个人家,哪能出什么好性情的女孩儿。

心下这么思量,黛玉揉了揉额头,自觉有些疲倦,面容上却笼了一层浅浅的哀愁,一双含情如水的眸子泛出些许盈盈的波光,且道:“鹦哥你也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呢。”这一句话过后,她就将这话题转开,且拉着春纤的手,又笑着道:“在这一日里,倒是听了你的几件事儿,再想不得,你竟是有心读书的。我虽不过读了几年书,也不大通,但教导一二,想来是使得的。”说到此处,她倒是有几分兴致勃勃起来。

而这时,贾母也吩咐了一句,将旁的教养嬷嬷粗使的婆子丫鬟等安排了一通,色色妥当之后,已是晚间。贾母原是年老之人,虽身子康健,却也惯熟早睡的,当即吩咐下去,便让丫鬟嬷嬷们伺候宝玉、黛玉两个睡觉去了。

原来贾母渐渐好了几分,此时听得女儿贾敏如此种种,不免又生出感伤来,当即道:“我这么些儿女,所疼者唯有你母,今日却是先舍我而去,竟是连一面也见不得。现下又见着你,我怎不伤心!”说罢,竟搂着黛玉,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面又哽噎起来。旁个还可,黛玉不免也泪落沾襟,倒在贾母怀中,幽幽呜咽起来。

“你说的很是。”鹦哥自也明白这里面的事情,且在这府中,内宅里头的种种总也见过听过的,当即便叹道:“也是我们私底下说一说,与那等爷们扯上干系能得什么好?瞧瞧琏二爷前头的两个通房,现下哪里去了?我原因着没那等心思,宝二爷又还小,便也没从这上面想,现在说来,竟是素日里糊涂了。”

果真如此,那就好了。

一阵欢声笑语登时随着暖融融的热意扑面而来。

却说这一日,春纤方才将一个抹额上绣的红梅花描好,自己拿着在日光下面瞧了又瞧,只觉得有些单调,正是寻思再添点儿什么,忽而听到一阵脚步声,转过头看去,却是晴雯正撩起帘子跨进屋子里来。她便将自己手上的针线放下,起身笑着道:“你怎么来了?”

“你……”

春纤听得这话,心中忽而一动,只觉得这名儿似有些耳熟,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过的,在这紧要的时候却也不敢多想,忙笑着应了一声,道:“谢老太太赏。”声音清脆,却不显得尖锐,与行止一般妥当和顺。如此,贾母不免又略看了她两眼,才看向下一个。

紫鹃却在心中存了一段事,及等下响的时候,黛玉午睡,她便拉着春纤到了一处僻静所在,低声道:“今儿你是怎么了?竟是什么话都敢说出来!老太太如何待姑娘的,我们都是瞧在眼中的,真真是疼爱如珍了。偏你却有一通话!旁的我都不说,只问你两句话,老太太于你可有恩典?老太太可是姑娘嫡亲的外祖母?”

春纤这方明悟。

今日自己若只说王夫人如何,大约还不至于此,但是暗中隐隐点出贾母也未必十分真心,却是太过了。且不说贾母待黛玉且有几分真心怜爱之意,只自己原是老太太屋子里出来的,不过半年就忘了老太太,且又隐隐有些挑拨之意,黛玉不曾恼怒撵了自己,已是十分好了。

饶是如此,只怕黛玉心内也有几分不喜。好在自己前面铺设得宜,日后行事更和缓些,将此事慢慢圆过去,也是不难。但这却是一记警钟,以后说话做事,却是少行险,稳妥仔细,总要道理上站得住,天衣无缝方好。

心内这么想着的,春纤面上便露出几分犹疑之色。

紫鹃瞧着心中微微一顿,口中却是半分不让,只又逼问一句。春纤方垂下眼帘,低声道:“我只是为姑娘不服罢了。姐姐可是忘了,当年姑太太过世,大老爷、大太太、老爷、太太并琏二爷、琏二奶奶并宝二爷二姑娘、三姑娘都是要服大功的,可究竟怎么样,姐姐是瞧见了的。老太太待姑娘自是疼爱,但若说是与宝二爷一般无二,我却不信,只怕也未必似太太待姨太太。”

这话一说,就是紫鹃也无话可回,半晌过去,她才是叹了一口气,且道:“这些事情,你既是深知。也该知道,说了这些与姑娘听,若真是起了嫌隙,于姑娘也是有害无益的。且老太太,原也疼爱姑娘,这半年来的种种,你也该是瞧得见的。”

“是我糊涂,总想着姑娘色色事情心内有数方好,却忘了姑娘的性子,原就是爱钻牛角尖儿的,此番听得这话,越发得……”春纤亦是叹了一口气,眉头紧皱,却是低头缓缓着道:“姐姐是知道我的经历的,说句造次的话,此番如此,也是存了一点兔死狐悲的心思罢了。”

紫鹃原与春纤交好,自然知道她的经历——原是一个农家老太太收养的孙女儿,虽也日日做活过得幸苦,到底有老太太疼爱着,倒也罢了。谁知老太太过世,那一对养父母就待她一日不如一日,后头更是卖了她。好在那村里便有一个牙婆,原是正经的路数,倒也没落到那等肮脏的地界,入了贾府之中,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想到了这里,她不免心下一软,点了点头,终究道:“罢了,日后小心便是。姑娘那里,你总小心些,我也会与你转圜一二的。”

春纤点了点头,应了一句知道,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话:“紫鹃姐姐,虽我说得造次,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八个字,却不是假的。”

紫鹃的脚步一顿,半晌才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目光有些复杂,半晌才拉着她到了屋舍之内,而后却与往日一般无二。便是黛玉心内有所思量,可到底年岁尚小,兼着又来了个品貌端方,容貌丰美的宝钗,一日两日的倒是暂且将这事情放下,且将目光放在宝钗身上。

说来宝钗的言谈行事,着实比黛玉并三春等高出一筹。才入了府中住下,她便将各色土仪等物一份份分好,打发人送了来,只说是玩意儿。后头她每每做出事儿来,又或是一道儿说话,或是做些针黹,色色样样都是齐全。待下面的婆子丫鬟也是周全又和气,又有王夫人与她做脸,不消三五日,府中人等便觉得她着实是个好的。

黛玉原生就一副玲珑剔透的心肠,冷眼瞧了两日,再想着先前曾听到的薛蟠之事,心内的不喜非但不曾减去分毫,倒是更添了三分,因暗想:这薛家姑娘原不过是府中的外甥女儿,客居于此,要做得这般齐整,甚至压倒了三位姐妹,又是为何?且她兄长如此,她便是半丝不知?若真个是个贤良温柔的,哪里能自己这般齐整,却不劝阻兄弟,任其放肆?可见也是个内里藏奸的。

有了这等心思,黛玉虽因着王夫人之故,且生就一副孤高清净之心,不屑于故意排挤宝钗,不曾发作什么,色色依着礼数而行,只待其淡淡的。宝钗对此略有所觉,倒也置之一笑,并不在意。

谁晓得不过一二个月,不说府中婆子丫鬟等等,只说黛玉多有不及之处,且乐意与宝钗亲近。就是三春宝玉等,也是颇为亲近宝钗,待其却与黛玉不相上下。黛玉见着如此,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抑郁不乐,暗想:我虽不足之处,但也断然不会色色不如那等藏奸之辈,偏他们眼底心中,竟就是如此。可见,非但下面的婆子丫鬟等等,就是宝玉他们,待自己也就寻常尔尔,却不是知己。

这般心思,正是无处排解,却又来一个湘云,因宝玉求了老太太而接过来玩耍,却是与宝钗一见相合,十分推崇,口中更是道:“宝姐姐真真是好的,样样周全,色色稳妥,言谈也好,行事也好,才识更是一等的。我若是有这么一个姐姐,于愿足矣。”

黛玉心中越加不乐,却也说不得什么,只与湘云玩耍一番,便推说有些头疼,自回到屋子里。这原也是常有的事,众人也不在意,独有一个宝玉,原是待众姐妹十分亲厚,兼着黛玉才貌双全,又生得单弱,虽平素待他也是淡淡的,他却更为经心。

此时听得黛玉头疼,宝玉过后略略与宝钗等说谈几句,也是寻了个由头,赶着回去瞧黛玉。不想,黛玉会到屋舍之中,思及此间种种,更觉得心中闷闷的,又想着此处并非自家,原是客居于此,便有委屈也只得忍下,正自落了几滴泪。&!--ove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