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守规矩说话,恰也骇了我一大跳。”冯熙忙扯下僧衣,连走至她身前,大掌自她双肩握起,寸寸握紧,“好家伙,十年不见,竟也长出眉眼来了。”

“这家伙睡得真沉,也不知奶妈吃个什么,将她喂得这样沉。”冯善伊重回了榻上,由软毯盖了双膝,转着手里的毛毡淡道,“我那姑姑可又在信上提到了京中八卦趣闻?”

“申儿。”太后浑身气力仿佛卸下,人前不喜不怒淡然平静的自己,却只能在她面前流出内心深处的不安。

“正是。”珠儿张了张口,声音有些涩。

“哪个说的?”冯善伊立马言。

残破的灵幔由她双袖轻轻抖出,漫上天边,四丈悬空,随着舞动的不同力度,幻化出妖娆的花式,时而似牡丹,时而似荷盏,时而是烂漫山枝,时而是天仙飞花。没有琴声丝竹,她便踮着脚尖踩起鼓点,合着空中飞鸟扑翅的声响,伴着缥缈的钟音,临着风声,她寻找着属于自己的节奏,旋转,甩袖,起舞,跳跃,一气呵成的舞姿,徐时轻缓有致,急时铿锵利落。繐摇风起,曼妙的身姿曳在漫天飞舞的素白灵幔间,似跃出水面的莲朵,努力绽放。

冯善伊安抚一笑,道:“唤夫人即好。”

她闭上双眼,冷风散去那一束凉泪。

小二清了清嗓子,道:“你们说怎么着,话是三品大官送宫中娘娘入朔州不错,可那娘娘是犯了错的,被贬来我们这的。所谓一路护送孤男寡女处着必然是要动了真感情,本说取道信都,结果二人中途变卦,转道偏关,那是什么,明明白白的私奔啊。”

李敷眸子闪了闪:“你这几日来在故意勾引我吗?”

“也是。”冯善伊想了想,明白过来,“孤男寡女齐齐喝酒,怕是要干错事。”

风中飘来血腥的味道,是熟悉的气息。自刑台将她拦腰抱起的宗爱情不自禁地以手挡着她目,然而她拉下枯瘦年老的五指,安静地看着父亲的头颅滚向自己的脚边,她没有闭眼,因为父亲的眼睛仍然盯着自己,父亲的唇仍是一张一阖,毫无声息的嘱托,他在说

“珠儿。”小丫头抿着唇,舀了粥递到她嘴边。

善伊将头低下去,倚在她胸前,想听清赫连最后的话。

她坐了桌前,方入座,看见正中叠放整齐的那身碎布衣。她摸了摸那布子,暗想原来那段也不是梦。她转过头,拉过李敷一角袖子,这内衫质地极好,她摸出来是南面的蚕丝绸。她将那包扎伤口的纱布移开,扬起头看他:“为什么老久也不愈合?”

李敷怔了许久,声音仍是低沉:“你有孩子,不能犯险。”

“荒山野岭的,谁有心伤你。”冯善伊轻笑着,蹲坐在火堆,仰头拉了拉他袍角,“你那么高,我看着眼晕。”

“时候还早。”李敷不紧不慢道着。

赫连揉着胳膊满是委屈:“快看看,她这是怎么了。”说着不忘推了推里侧蒙被子睡得正死的冯善伊,“孩子他爹你也醒醒,哭得要死要活,我可哄不来。”

“守护先祖的陵寝,诵经念佛,而后为我大魏祈福,佑我天朝万民,丰年安世,风调雨顺,年年大吉”

善伊贴在她胸前,贪恋她的味道,那夹杂着奶香的气息,即便是在十几年后,她依然会在春的身边嗅到,那是烙刻于记忆中幼年的味道。善伊出生的那一年,春有三十六岁了,那时候春刚刚生下自己的第三个儿子。善伊是一胞双生,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叫希希,母亲的乳汁只够哺育一个孩子,而母亲又偏爱希希更多。所以父亲将善伊丢给了春,从那以后,春在善伊的眼中一如母亲。

“看在何处?”冯善伊笑着应她,周身清朗。

“我也有日子没跪过这么久了。”冯善伊扬眉即道,淡淡地笑。

拓跋濬细细听着,未觉不然,口中只不过淡淡纠正了道:“你当自称臣妾。”

“来的路上,听内侍监言过了。你便是那冯贵人?”

那一双修长葱玉的腕子正切在婴孩的颈脖上,冯善伊狠狠撞向上了钥的暗房,浑身带痛地倒载了进去。那黑衣玄身看她,目中尽是惊恐。

李弈沉了一口气:“我母亲是旧燕人,从前伺候过燕太子。冯贵人是太子遗女。在母亲眼中,冯家足以倾覆生命去守护。”

“五十步笑百步。”冯善伊冷冷笑。

冯善伊躲在帐中听出是赫连,哼哼地爬起来,披着背子伸出头:“赫连莘,我现在才觉得你是不怀好意。”

“你是在这世上没有牵挂的人。”冯善伊低头做沉思状,半晌皱着眉叹气,“这样的你,死了太便宜。我想等到那么一日,你在这世上有了牵挂,便也知道人命何等珍贵。那个时候,在你最不想死的时候,我再送你走,好解气。”

殿前冷风会聚,半晴半阴,东面尚有阳光明媚,西面风雨袭至。落雨淅淅沥沥坠了窗阁,这一年的冬日终要散去,初雨在半明半暗的晨曦间缓缓步入。

她们渐望去同一个方向,很多年前,她们也是常常像这样,站了同一处,看着同一方,说着同样的话,像姐妹,像影子,是扯不断的愫缘。

李敷几步迎上,挡了冯善伊身前,朝着赫连躬身一礼:“时间紧迫,微臣尚要领冯女官去要地。请娘娘恕罪。”

他没有答,她却读懂了他所有的选择,即便是在无声之间。

“我在说奉旨离宫之事。”冯善伊于是强调。

李银娣怔下,无能再言,冷汗滑入寒鬓,偏不生冰。

拓跋濬微微皱起眉,这女人是要以这种手腕引得自己注意吗?为了留在宫中?她便如此放不下魏宫时时处处触手可及的权位?比起众嫔妃的百花之貌,她没有那倾国倾城的极盛之颜,没有赫连莘不可小觑的背景,甚至连一个宫中女子所当具备的贤淑温仪都没有,所以便要以如此哗众取宠的闹剧做最后一次挣扎。小聪明入了极致的女人,他只会厌恶。

“秋妮。”冯善伊哽了哽,紧着她一只袖子不松手。

“冯善伊。”常太后突然唤了她。

直至西风落叶,乌云碎尘,渐迷了视线。

周大脑袋光亮的额头止不住地随风颤,冷汗淋漓。

冯善伊跪了庭中,似在消化着旨意。半刻之后,她开始嚎啕大哭,哭得骂爹骂娘,跪着扑上去紧紧撤着李敷袍角蹭上去大片鼻涕眼泪。李敷退了几步,直至退无可退,只得抱着柱子咳嗽。这样的场景,宫中不少,只他亲身经历这一次,未免过分震撼了点。

“这世上谁也不值得为谁死。”

“新皇帝,很年轻。”赫连所问非所答着。

皇后点头:“日后的一年,该是臣妾换岗,位升太后。”

这剧情,精彩。皇后连水都不喝,连连听下去。

清平盛世!

扪心自问,她从不曾见过。

惠裕召来冯润在自己身前,见得这孩子虽生为女子,却自幼气势不凡,眉宇更是写满坚毅果断。此女若是生为男子,必定会成事大作为。

“润儿,你娘亲苦习佛经是为何?”惠裕揣了一口气问着。

润儿轻吸了一口气:“以出世之心入世,以法门之度御人,以佛家慈悲爱人。”

惠裕渐勾了笑,抬袖一指偏向冯善伊:“你予你母亲再说一遍。”

冯善伊甩了袖子,幽幽道:“你说点能听明白的话。”

冯润冲着母亲扬起头来:“师傅是说,佛法载母亲通向无上之境。”

“都说了我恐高。”冯善伊转过身去,却忍不住握了一只手。

“润儿。”惠裕勉力站起身来,扶起冯润,“除此之外,你可知自己的责任?”

“是。”冯润静静看向冯善伊的背影,“辅佐母亲成为一代贤后。”

冯善伊猛转了回身,愣愣盯着这个自眼皮底下渐渐成长的女孩,过分成熟的神色,坚毅而无畏的眼神,有文氏的影子,那么另一半的容色,是来源于她的父亲吗?到底是一个怎样神秘的男人,是否仍于世中。

冯善伊以为,一个七岁的女孩,只是七岁而已,不当拥有不符合她年龄的任何情怀与思量。然而,她忽视了惠裕对冯润成长中的过分关注,方妈将她教得过分懂事,绿荷亲自灌输了她太多人情世故,而惠裕,则是将太多沉重的负担送入她手中。便如此刻,她不是她的女儿,只是一个守护者,通向那条路的辅助。

冯善伊狐疑地盯紧此刻冲自己淡淡微笑的惠裕,她实在看不懂他过于意味深长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