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呛了一口,正要说话。李敷只把剑一横,颇无赖地冷脸应对。老板再不敢吭声,忙引路去开房。

那一辆载着自己和父亲,还有全族一百三十一口的乘露车自东缓缓驶入,鼓声一时噪杂震耳,远远便能忘见观刑的老百姓早早围聚在西市口刑场周遭。他们自百姓齐声咒骂间步下乘露车,步上刑台,共二十三级的阶台,顷刻铺满百姓丢来的秽物。父亲握紧她的手走在其中。

细雨蒙蒙,天是灰白色的,尘埃掩在云端,自城池延绵而出的燕水染着凄艳的血红一去向东,浸灭这座曾经属于汉人城池的最后气焰。她自始而终相信,燕并非亡于祖父迁逃的那时,而是在阴霾沉郁的那一日,所亡的,是燕国的魂。

赫连眨着眼睛,睫毛上蕴出一层雾气,握紧她的食指:“再以后,我不准你时刻让着我了。”

冯善伊只是听着便已渐沉梦乡,身侧赫连踢了踢她忙又唤着:“我见李敷腕上的伤久未愈合,你去把匣子里的药递给他用。那是我们夏国的丹阳膏,疗效极强。”

李敷认认真真又看了遍地图,抬头予她道:“不是不能。除却信都,他处乱党势力纵横,恐有艰险。”

冯善伊擦着手,又道:“你不如去替我找些生姜,红糖,连根葱一类。”

“是妖气!”她不爽他当着众人拆她台,强行狡辩。

赫连似懂非懂,看了孩子,又看冯善伊,心中虽也是一番挣扎,也只能连叹几口气道:“我败给你们了。你说怎样就怎样罢。反正我和孩子都归你养活。累不死你。”

拓跋濬愣了愣,好半晌没有理会,再回过身来,看着她轻道:“会回来罢。”

善伊拉过春,笑得如沐春风。听父亲说,春是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人。睁开双眼的第一瞬,她先看到的是春,母亲还是在后来才见到。所以,她与春的情份,是在血缘之外,却延绵入骨。可是,春已然年迈了,再不能随自己去那么远的荒地。她年轻时服侍过年幼的姑母,后来随父亲入魏又抱大了善伊的哥哥,再来才是自己。如今她的白比赫连太皇太后还多。

风吹乱云帐,冯善伊踉跄而出,雨洒落入窗,湿气凝绕。榻间渐传来隐忍的哭声,压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渐渐清晰。红帐间缓缓坐起的女人一手紧紧捂紧唇鼻,滚烫的泪由掌背蔓延入了冷袖,长散乱揉入丝帐飘摇,清瘦的双肩无以压抑的颤抖,她在尽全力压制自己全部的情绪,却挡不住汹涌而来的泪。床角的小西施哀哀地看着自己主人哭泣,豆大的眼中似也有水雾轻缓移动。

“臣妾,可以走了吗?”冯善伊扬起头来,淡淡笑着。他一番话来,不过是为了像自己宣告,她输了。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偏偏要三绕四绕拐弯抹角而出,实在辛苦。

她会心一笑,自己品了一口,又道:“我虽跪了那么久却没碰这药碗。如今也试着喝下了。投毒这档子事,至少我不会做。”

冯善伊自觉丢人,睡觉抢被子这事说出去大抵也不好听。她好歹也要个脸面,再以后传出去内外朝都知道了冯家的贵人侍寝抢背子,别说姑姑,她自己也觉得脸上挂不住。

冯善伊平静道:“我刚刚似乎感觉到,您在热。”

“昱文殿。”冯善伊特别强调,“我在贵人身前做事。”

“看够了?”身侧低低一声比风更冷。

“昨儿你说你叫什么来着。”冯善伊看看她,接帕子擦脸不带含糊。

冯善伊立在他身前,她需仰目才能看到他所有的情绪。

李敷无所动,一如等待宣判般将背挺得格外坚硬。香帐摆了数下渐平稳,侧殿甬道的垂帘层层抬起,赫连苍白着一张脸步步而来,她方才躲在帘后迟迟未现身,如今持步而来只像丢了魂魄。她停在五步之外,单薄的声音飘向跪地的公公:“可是找到了?”

“春。”她握了一束冷风,才又转过身来,“我想是要见见那个女人了。”

善伊撇了撇嘴,莫非阎王也赶时间?!

“公主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没有任何把柄可拿,她们谁也使唤不了我。”冯太妃一时笑得无谓,突然转过身道,“明日晚膳,给我准备煎梅碎柳肉。”

“这和年纪无关,常太后要我从身边选一个丫头,不是你就是她。”冯善伊又一笑,“你想让我说是你吗?”

脖颈刺痛,于是气更不顺:“没长眼睛啊。见老娘闷头摔一出,也不知道扶把手?”

秋妮目光呆滞,好半晌才唤了过来,嗤嗤笑着:“善伊姐,我知道您人好,都要走了还惦记我呢。能在您手底下历练是我的福气,您处处给我们好处,想方设法替我们捞油水,我们都知道您是好人。”

前有李敷替自己说明,冯善伊作势忙跪地,狠狠磕头:“太后娘娘,奴婢无能,不能辅佐先帝爷施行仁政,甚累先帝由奸人迷惑心智,乱政妄为。我等罪臣,皇上不治罪只遣家已是大恩,奴婢岂敢再累圣上。”

“冯善伊!”李银娣再无忍耐,歇斯底里道,“他都成了先帝,你能否不要再一口一个拓跋余。”

“这鬼丫头,死精呢。”秋妮听罢似乎想明白了,随即啐了一口在地上。

“皇上嫌碍眼,臣自可指名要她殉葬。”

赫连寒冽而笑,她从前最看不惯的就是她一脸没心没肺的谄媚,只是今天她忽然觉得这丫头多少有些良心。

同样的道理,每每宿命般送走了一位大行皇帝,都会迎来新帝。

网络完结文:《昭然天下》《后命》

“皇后。你看什么呢。”皇帝睁着眼盯紧床头的龙穗玉珠,还有杂七杂八的平安符保命锁,听说都是他病时嫔妃们从窗外扔进来,意喻压身。他记得早许多年前见她如此专心致志投入于书案前,乃大玩婚外恋与某玉男飞书传情的旧时。

话一落,唯独冯太妃响应,乐得上下气不接,满口水尽是喷出去。众人皆不解,冷笑话摸不出笑点,只想着皇后是冯太妃的亲侄女,一家人互相捧场而已。

“可爱?”冯善伊堆出一脸天真对他笑。

李敷虚眸:“流氓。”

她扑上桌,紧盯着他的眼睛:“你还想我更流氓些吗?”

李敷低头喝了口茶,再一抬头时,额上忽觉一凉,似是什么油腻贴了额头。她夹杂着酱汁的蜻蜓一吻竟是毫不费力。他把水咽下去,并不觉得惊讶,偏了目光,声音冲着帘外,一低:“还不进来。”

帘外一应,即漫出个立起身来的人影。来人朝向李敷跪下:“臣在军中接到密信,即是赶来,候等了三日。李大人总算来了。”

“他是偏关营中前将花弧。”李敷看向冯善伊,“之后由他护卫你入清水河。”

“那你呢?”冯善伊继续喝了口汤,不经意问。

李敷垂眸,声音微弱:“回宫复旨。”

“噢。”冯善伊应了一声。

李敷立起身来,长袍在风中抖了抖,袖风扫过,他最后看了她一眼:“把汤喝完。”

冯善伊咬着鸡腿抬起眼来,又“噢”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抬头目送他离开。最后的最后,是她将那鸡骨头啃断,刁了嘴里,转头对跪在地上的花将军道:“你想不想喝,鱼汤。”

他们在用完这一顿之后驾着驴车匆忙离开了偏关城,一路再北,即是清水河。冯善伊察觉到李敷离开后,他们的脚步俨然比之前快了许多,再不走那些鸟语花香好风好景的郊路,也不会闲适自在地在山间安营扎寨。于是十日的行程,仅用了七日。入清水河,和大部队会合的当夜,冯善伊下得驴车,呕得天昏地转,连花弧抱上来润儿,她都没力气抱。小眼睛和小西施因着多月未见主人,更是不依不饶。尤其是小西施哼哼唧唧,咬着她裙尾左右打滚。那是因为,它在抗议,它的主人如何没能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