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李敷急急归来,冯善伊便笑他不禁吓,又不是什么大病,满脸谨慎竟好似要出人命一般。

赫连听得孩子在哭,忙不及与她争辩,扭身回了车里。

冯善伊细细听着她的话,不无道理,只是心中也有自己的疙瘩。她不能同赫连说,这孩子是她在宫中从文氏手中夺下来的,也不能说将这孩子送回去也只有死路一条。她看了赫连好一会儿,缓缓张口:“你知道我的母亲其实不喜欢我吗?她和父亲都更喜欢懂事的姐姐希希,我四岁那年,九岁的姐姐没了,我从噩梦中醒来看见母亲亲手掐住我的喉咙,用力地扼紧,我根本不能呼吸,只能无谓的挣扎。恍惚的视线里只有母亲越来越模糊的脸,还依稀能感觉到她猝然落下冰凉的泪,那么冷,钻入我的脖颈里流到滚烫的胸口,那么痛。”

冯善伊垂头看了眼李敷,又看向拓跋濬,终是没跪,也没说话。半刻之后,二人便延着护城河走了起来,谁也没有说话,时而走路,时而垂望河中倒影的景物。直到李敷憋青了脸催了又催,冯善伊看向身侧的人:“您的病养好了吗?”

冯善伊不会忘记那一夜文氏凛冽的目光,还有她言中的坚决。然而不能否认的是,她的话,确实也那刻给了自己冲破一切绝望的星火。甚至在后来很长的一段困苦中,她凭靠着那番话平添了自己最后的坚持。

冷泪滑过,嗜心的疼痛,她只觉自己的视线一片恍惚迷离,胸口越来越痛,半刻难以呼吸。靠在床尾,泪越来越冷:“是想哭的,是咬住牙强撑着笑。看见自己的父亲像小丑一样狼狈。不。连个人都算不上。就那么趴在地上绕着大殿学狗叫。可是,父亲回头看向我们的那一眼,却是在用目光呵斥‘不准哭’。从那个时候开始恨他的,恨他为什么不要尊严,为什么不能活得像个人一样。如今终于明白,那不是谄媚,是面对自己的敌人,在弃尽所有的骄傲与自尊后,所做的最后一丝抵抗。至少,他们因我们而惧怕。”

“不。是汉人。”拓跋濬神色清冷,“是这样活着的你们,让统治汉人的大魏惧怕。”

拓跋濬沉闭双目,吸了一口气:“你也好离他近一些。”

一声冷喝响彻殿宇,听得众人心皆沉下。

冯善伊平静微笑,他自是万安置备,有李敷树上挂着窥探一切,她便是有胆行刺,也全无机遇。只是此时揣了明白装糊涂,眨眨眼睛,言得顺理成章:“皇上昨夜倒是什么都做了。”

李弈揉了揉哭红的眼睛又道:“天色晚了。”

屏风后的动静似平稳了,帐了抖了抖,随即有人声传出。

一抹阳光射入,新上任的宫人笑着将帐子打起,探了头道:“贵人忘啦,前些日子皇上封了您贵人的,昨夜是第一次入住这昱文殿。贵人睡得可好?”

“李大人。冯贵人来了。”小公公低传了一声,便轻步退下。

“如何好。朕忽而改了主意,觉得她有几分意思。”拓跋濬转过身去,一身遮住橘色的暖阳,两袖由风甩拂,“朕已升了她贵人品阶。召她回来。”

那么,这一次,她是不是依然不必出手助她化险为夷。

“冯善伊?”

宗爱点头,满是粗茧的掌抚向善伊额顶一圈一圈地似要落下印痕,平静言着:“老臣这便要去见先帝了,您的路还长呢。”

“是太皇太后?”冯善伊笑了笑,只觉太皇太后越老性子越似小孩子顽劣了。

李银娣僵冷了呼吸,似由惊雷击中,动也不动,面上血色全无。

冯善伊皱皱眉,一时气急败坏。

秋妮连连将话截过,喋喋不休:“我就是不服气银娣,不吭声不说话,关键时候跳了主子的床。我也替您不服气,宫里谁不知道您对先帝的心思,最清楚的也是她,她倒好,明明由您一手带出来,却把您踩了脚底下。如今更是,您在新帝跟前失了宠,她耀武扬威起来,她什么东西。”

冯善伊一时将头垂下:“奴婢不才,不过是替先帝行整理归纳之事,外宫政事愚昧浅知。”

半晌,她终于说出冯善伊压在心底的那句话——

“可叫了太医看?”冯善伊随意而问。

“那日在惠文殿,赫连莘身侧的女官,朕不欢喜。只她除外。”

“我也没你胆子大。”善伊冷一笑,“不过,我信你。”

“我以为你会说。”赫连顿了一顿,“人都没了,还争什么。”

太武帝驾崩后,姑姑连哭带闹誓要殉主。而事实上,太武帝的嫔妃中,她冯昭仪是唯一活至今日的。冯善伊,恰也是同样的人。

回忆是无耻的,未来是光明无限的。这样期待,皇后每天都生活得像一抹新生的骄阳。

皇帝持了君子气度道:“哪能。我哪能跟她说你在上边。”

“别闹。我还要赶车。”这一声莫非亦是从梦中传来。

头越昏去,山谷间鸟鸣之音散去,她听见那个声音越来越近,她听见他说,善伊别闹,我还有奏折要判善伊别闹

“冯善伊,到驿站了。”

细细碎碎的声音充入耳中,冯善伊茫然地撑开双睫,入目是赫连。她抱着润儿在收拾箱子,口中言着已是到了石城驿管。冯善伊有些摸不清头脑,仿佛刚刚由郊外山路出,这一会儿便是入了城。她坐起身来,挑起帘子,见得暮色缭绕,暗自想恐怕之前一幕幕都是做梦。只是她已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睡得,是从李敷帐中出来,或者前去李敷营帐亦是个梦。

“你有些热。”赫连递了水给她,“我们从清早就转走石城了,你还能记得不?你吹了会风就喊晕,我摸你额头滚烫着,就让你睡着。为了尽早入城给你找医馆,我们一整天没歇息。润儿饿哭了好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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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善伊恍惚着放下帘子,垂眸不语。

“你这一路苦中作乐倒也尽兴。赏花看月,谈情说爱,这时候再病了,最惹人心怜。”赫连说着嘲笑起她,凑到她眼前,“早先怎么没看出来呢。你还有这一手。”

冯善伊挪开赫连脸,声息无力:“你莫要胡说。我是谁,他又是谁,我这心里跟明镜似的。人在他手中,不过就是逢场作戏互相涂个乐子。”

赫连听着她辩解,又眨眨眼道:“如今天高皇帝远。我倒是觉得李敷踏实可靠。你自己看着办罢。”她最后甩下一笑,抱着润儿下车。

冯善伊愣了片刻,突然想起,逢场作戏这四个字,恰是拓跋余送给自己的。可她也记得伊时,他说出那四字,自己能听见心碎裂的声音。原来这种所谓逢场作戏的虚情假意,会比世界上任何一种背叛和移情都痛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