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善伊顺手贴了他几两银子,谁知崇之又道:“我只是将太医原话禀了太后,说是纵欲过度来着。”

拓跋濬一摆手,接了茶水漱口,又咳了几声,声音嘶哑着道:“去,把昨日判的折子送去宣政殿。”

李弈继续摇头。

连退三步,迅蹲身,半刻之后,冯善伊摸着窗根探入视线。由窗前望入,只见屏风后有水烟溢浮,水声淙淙,若隐若现浮出二人身影,是纠结在一处的身体。透着纱面屏风,冯善伊忽然觉得这姿势极其别扭。她想起与此般相似的场景,是很多年前同哥哥听爹娘窗根时有幸见到的,那时候哥哥说有个好东西看,拉着自己齐去。转日她就对爹爹义正言辞道:“哥哥说娘亲脱了衣服身材还是不错的。”再以后,爹妈的窗户都是以纸封死了的。

凝在睫上的冷珠似霜如雾,是五月的雪,郁郁苍穆。她已被逼至崩溃的绝境,生死一线间垂垂挣扎。用生命来结束一切的肮脏与罪恶,结束浮华之后的腐烂,她会安安静静地死去,成为真正的哑巴。没人会知道,没人会再想知道所有真相。立在崖顶,远望着心爱人的身影,踮起脚。前夜落雪,满目皆是花白,寒气吹薄眸底最后一丝酸涩。缓缓垂下头,万丈之深,千沟万壑,涧冷雪寒。终于可以结束了,将噩梦带入死亡的坟墓,偿还他的一世清明。身子甫一前轻,正欲坠下,一只袖子由人脱住,猝然回凝紧身后的男人,目中仿若嵌着碎玉,裂开寸寸冷波——是拓跋濬!

他从没有小瞧过这个女人,只是,这一刻,仍是掉以轻心。已是来不及悔恨,来不及收手,她已将反置自己于死地的祸物送入自己手中,自己尚也是毫无防备地亲手接过。这家伙离得自己如此近,便抱在胸前,只是纵身一跃,它两只爪子腾空,朝向他领口的要处狠狠扑来。这一咬,静无声息,这一痛,撕心裂肺。

李敷稍怔,渐抬了眼,满目青红肿,唇抿得苍白:“皇上想要何人?”

“算卦先生的胡言自不当全信。”

身前李敷回过身来,隔着一段距离,眉隐隐皱起:“冯女官?”

“您来了。”他淡淡笑着,那扫兴的匕收了袖中,“您,好吗?”

赫连浅皱了眉,讥讽而笑:“何止舒服。梦里尽想着如何去了你。”

黑暗中冯善伊转过身来,时光似水停歇,她看见李银娣仓皇立了眼前。

冯太妃来不及拦她,忙追着吆喝:“祖奶奶,你牙不刷脸不洗赶着去哪投胎?你回来,为了请这贵客,我花了大价钱,出大血了”

“善伊姐您别急,还差一支袖子,半俩时辰就好。”秋妮将一支针插了鬓间,引她坐下,转身去寻茶杯。

冯善伊跪地,行礼问安,再扬头时,常太后已落坐殿。她看着她的眼眉,突然觉得温暖,或许是因为这妇人的一脸亲和,引自己想起了分别多年无见的母亲。

烛火一闪,映红李银娣半张脸,她缓缓言着:“我觉得你可悲。”

冯善伊一抬眼眉,示意秋妮说下去。

“景文。”拓跋濬顿了半晌,似决心已定,“三日之内,宫嫔大小事宜毕。”

毫无血色的唇。

就是这样的女人,从小到大,每次都会抢走自己喜欢的东西。

明明早有准备,听到这一声,她还是一屁股跌了下去,痛出了泪。身前宫人惊慌来扶,见她面色苍白红唇泛紫,哭哭啼啼念着:“您这不是殉主吧。”

散了早议,皇后有些乏,太医道来皇上转好用了粥,她将那话改成皇上不大好连吐了几口血,再散出口风让宫人传出去。她和皇帝有十年婚约的契书,各有各应尽的义务,且不能提前退休,拿皇帝的话来说,朕十年出纳正阳宫的俸禄皇后也不是白拿的。如今只差一年。九年来,她确也没少担待,肃清内宫,外宫调停,抚养皇子公主,安慰深宫怨妇,有事没事还要拉着三公九卿的夫人们逗闷子打探些时来官员有没有背地掐架造反。7788xiaoshuo

皇后再没说什么,邀请内宫嫔妃们聊八卦的时间到了,于是准了申请,让皇上持着批准去太医院拿。皇帝一路出汗,捂着腰让崇之去取,回到自己寝宫时,见清河王正趴在自己软榻上吃着枣。

拓跋余是个好皇帝,却是没能遇上好时机。

“在你心中,他是好人?”拓跋濬声音很平,似那么不经心的一句话,却敲了她心头,重不可堪。一个凭靠谋杀了自己的父亲从而登及皇位的帝王,会是个好皇帝,却能算得上好人吗?

“不是在说我冤枉的事吗?如何提了他。”冯善伊颤了颤唇角,只是镇定笑着,飞快道。如果将话就话言下去,她或许会越来越慌乱,于是此刻适时打住最可。

拓跋濬点点头,确实无意纠缠,缓缓言:“论说你也不冤枉。抢朕的被子,是实事。”

“人说不知者无罪。”她尽显无辜,言辞理直气壮,“梦里做的事谁又知道。”

“你可不是梦里。”拓跋濬拾起榻前书册,扫了几眼,淡道,“上床便将被子夺了去。”

他,果真是装睡。

冯善伊释然而笑,摇摇头,正经着道了一句:“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即便我没抢被子。您一样会晕倒。太医也一定会说纵放过度。”

拓跋濬将头从书中仰起来,想了想,点头:“嗯。”

还真是淡如死灰的人,冯善伊见他连解释都不想的模样,于是退身拜了拜他:“我这就算谢恩别过。”

拓跋濬没有看她,只对着书本道:“取道信都,再北上云中罢。”

冯善伊皱紧一张脸,疑惑:“那不是要绕好远的路。”

划在书上的一指,顿了顿:“随你。”

冯善伊再不能说什么,她见拓跋濬这架势似乎也不再想搭理自己,于是明眼色的往殿外退,只退到帘端却又似想起来什么,认认真真道:“无论是身为帝王,还是常人,拓跋余都没有信过我。一次也没有。”如若他信了,或许,也不至如此。所以,盛传的说她是亡国祸水,这话的确偏颇。

室中灯火抖了抖,执书的拓跋濬未动分毫。

“朕想来,何时见过你。”他静了片刻,终于出了声。

本欲退步而出的冯善伊突然愣下:“皇上是指在先帝身边?”

他摇头,顿了顿,缓缓道:“是那一年皇祖父寿筵,你父亲携了你兄妹三人齐来贺祝,献上的是八宝御纹莲玺。燕皇室的国器。”

冯善伊随之一笑:“皇上何来记得如此清晰。”

“因为那后来的事。”拓跋濬突然扬起脸,灯火微漾,映出他挺秀的眉峰,是一脸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神情。他慢条斯理言着之后的记忆,“皇祖父甚喜欢那物什,揣在手中把玩。筵席上他大醉,看了一眼玺中汉字脱口而出——‘汉狗’。伺机群臣献媚,多在那随应。皇祖父得意极了,瞥着你父亲道,‘冯朗你说,汉人是不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