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架上散乱着裙衣里裳,还有一角明黄的绸衣。

那一泉,叫黄泉。

他连连退身,猛甩开长袖,任那畜生由臂中弹出。血色淋漓的朦胧模糊,他看见她抱过小眼睛缓缓走来,她立在他身前,静静微笑:“忘了告诉你,它之所以叫小眼睛,是因为已经瞎了。当年为了救我,它熏瞎了一双眼。”

李敷将头稍低下,言得平稳:“皇上起得早了,还有一个时辰上朝。”

“我信的,不是先生。”一低头,眸光沉了沉,她所信的,是历史。

二人在黑暗中对峙了许久,终是善伊妥协,谁叫自己总对美男子全无抵抗力。

“这么多年了,您老还这般客气。”善伊走过去,与他同座蒲团之上,笑得明媚,“我很好,姑姑也好,小眼睛也好。宗伯好吗?”

“你今日格外高兴。”赫连莘余光瞥了眼冯善伊,淡淡道。她和善伊坐在阁中最僻静的角落,这样她们可以细细看清这些外面光滑亮丽的女人们有着如何辛酸卑微的背影。

烛台由风雪打落,着地的声音清脆。一如梦中惊醒,李银娣猛得扑来,浓重的妆颜渗出恐惧和所有的绝望,她捏紧善伊双肩,指间白的颤抖:“秋妮呢!秋妮呢!她最后离开时,都说你在!她去了太和殿就再未回来。”

“我睡了多久?”她猛得拉下被子,喝了声。

善伊目光紧紧随着她不离,突然呼吸一止:“我给你一百两,你拿去孝敬内侍府也好,买通李敷也罢,总之要得到皇上的宠幸,要成为人上人。”

春姑姑此时走上去,换下茶壶,又想起一事,波澜不惊地看了眼冯善伊:“不知为何。太后娘娘有提到你,要我请你过去叙一叙。”

“我还觉得你可笑。”冯善伊摇摇头,“不过被他睡了几晚,你便有资格冲我耀武扬威,有资格摆出一脸的悲天悯人关怀众生?!还不就是翻过身去,再由另一个男人睡。这,才是你生存的资本。李银娣,你看清楚谁才是最可悲的那个。”

“善伊姐,你给我宽几日。”一旁咬袖子的小墩子正一瘸一拐来,靠着墙边喘气,“这钱我一定还。”

“臣领旨。”李敷应着,稍做忖度,又道,“所有的女官美人尽于其列?”

善伊静静蹲在赫连身侧,以双手捂紧她的额头,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出,一并湿了她的袖口。姑姑说得对,殉主的人,从不会将“生同衾死共穴”挂在嘴边,他们大多时候是一言不,却往往蓄势待。

也正是因为她,她冯善伊一次也没有赢过。

出殿的一路之上,她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当殉情,据说这在魏宫很流行。

她是十六岁那一年成为他的贵人,算也算是同龄女子中的晚婚。

皇帝谨慎地看去,心扑通扑通跳,许是跳得太响引来注意。刚举起印章要按的皇后顿了顿,扭头问他:“剩下十份,你打算熬汤吃?”

“据我所知。”冯善伊眨了眨眼,“冯门个个谄媚小人。”

冯善伊的意识中,这个半斤八两的公主早该被世人遗忘。故地难寻,故国难回,故梦更是难圆。记忆里,那个叛父弃国的父亲毫无复国兴家大志,日夜纵歌颓靡,他招揽文人墨客,云罗美人姬眷,过着一个亡国太子所不当享受的荒废生活。在魏帝面前,他形同一只狗,谄媚言笑着为主子脱靴落马,他品着太武帝喝剩的冷酒如若珍宝。他用他的卑微软弱粉碎了汉皇室的所有尊严,以哗众取宠的小丑模样换取太武帝片刻的嘲笑,这一笑,是十年的苟存。

有多久没有想起父亲了,有多久没有忆起那些荒唐可笑的日子。

她之一生,没有读懂的那个父亲。如今,会不会依然藏在魏宫阴冷潮湿的某个角落,以他特有的目光寂静地凝望着自己。

这个夜晚,告别李弈从而投入的深沉的夜,她前所未有的醒然,是一种寻找自我的沉省。她埋在乳娘春的怀中,那缕自出生之日起便怀抱于周身的柔美馨香将她团团裹住,是难以忘却的味道。她笑得静谧,自言自语,又似说给春听——“我如何能自私地一心只想逃出生天呢?如何能忘了自己是谁。”

春以她母性的温暖环抱住善伊,她静静笑着,然后又提醒了她:“你姑姑说,你的路很长呢。”

细雨入窗,北都在阴冷中瑟瑟抖,春起身去阖窗,却见宫门口依稀的烛火伴着零碎的步音徐徐漫入,冷风中明黄的一抹划裂黑暗,晃动着越清晰。春将窗根关紧,转过来,微向善伊一点头:“他来了。”

冯善伊坐直身子,整齐衣服,三步走至门前,大开房门,迎着瑟瑟冷雨跪立当中。

拓跋濬大步而入时,未瞧看她一眼,他周身很淡,淡得嗅不到活人的气息。

“侍寝罢。”他一行三步,一吐三字。

冯善伊面色冷僵,死了命的琢磨这二字,咬得牙根紧,双拳握得无力,她撑着双腿麻木地走靠过去,呼了口气实话实说道:“侍寝这东西,我不大会。”

拓跋濬一挥手打诸人退下,自己绕进屏风后面宽衣,淡淡的声音绕了出:“白日躲窗根下怎不看得明明白白?”

她心头颤了颤,脸未红,却霎白了,转过身去,咬牙:“那我先去洗洗。”

话未落,屏风后的人一展长袖,将她拉了身前,她鼻尖正抵在他胸前,那一种味道,是佛堂的檀香混着女人的胭脂香,即便混杂,却并不难闻。她皱皱眉,扬了头,俱是疑惑的目光正触及他满目疲惫。拓跋余的佳人无数,只是拓跋余尚没能雨露均沾,那么面前这个男人是如何在一月之间做到的?他一天,倒是像如此这般念多少句“侍寝罢”,而后再掩藏倦乏强行欢好之事。她一时半刻,竟读不懂他。

“不必了。”他淡淡说着,拉了她斜靠在榻上,身下压紧茜素红的罗帐,依然是毫无温度的沉眸,这一次却只有更深更黑,他用无比陌生的目光将她紧紧裹住。

她面无表情地解开领口的文扣,动作缓慢。他勾起清冷的嘲笑,随即抬手娴熟地滑过衫领,那些绣刺精美的文扣便一颗颗裂开,他闭了目,就那么贴近她怀里,夹杂着寒凉的体温。肌肤接触的一瞬,她还是感应到了他丝毫不刻意的颤抖,那是出于一种厌恶。她能从他平静的呼吸和压抑的颤抖中感受到他对自己所有的厌恶。

他们一共做了三次,以同样的姿势。

第一次是疼痛,未得歇喘之后的第二次于是更疼,第三次疼得全然麻木。

到了第四次,他卷土重来,作势再次深入她的身体,她以为这一次总该迎来老宫人秘言中的所谓欢愉,于是稍带了几许随之任之的淡然。“咚”一声窗由风吹开,身后冷冽扑来。拓跋濬稍张开目,尽是不厌其烦,长睫间抖出的汗珠瞬间滑落了她眉间。

冯善伊借机滚下榻,静静道:“我这就去关。”

残破的衫衣滑过冷殿,她赤足行靠窗前,月色妖白,曳于云端,就那么死寂地落了她眉间。她抬手触窗,睨到昏暗中逼人的目光。是李敷。他坐于树上抱着剑,面无情绪地盯紧这扇窗,目光略过她,有那么丝不屑。

她回看了一眼榻上人,忽然明白,这也是个时刻防范女人的皇帝。

再入榻间,轻了脚步,只觉帐中人静得没了呼吸。她靠在一角,挑了帐子,果真见拓跋濬闭目睡去,平淡的呼吸若有若无,眉间青色郁结,似乎难得安适一眠。

冯善伊没有表情地转入里榻,夺过由拓跋濬拉去的大半被子,裹得死紧,而后安稳的睡去。

这一夜,竟也难得没有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