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若水,冯善伊拖着步子在宫灯下落了长而萧索的影子。大雁当空飞过的声音是她所能听见唯一的声响,落熙宫入了夜便格外静谧,从前的时候,她和李银娣就蹲在宫门的树前说着女儿心事,无不是拓跋余如何如何。那时候的冯善伊就是个花痴女子,即便现在依然是。

“不是说性情极淡,嗜好佛学。佛门以慈悲为怀。”

“拿去!都拿回去。”李银娣有些恼,将头一垂,长乱的碎掩住半张脸,“月俸下了,我会还钱。”

冯善伊正襟危坐了庭中,怀中抱着一只秃毛犬,这狗的名声同她主子一般响,一提大名小眼睛,谁都知道它和冯善伊狼狈为奸,祸害千年。躲御膳房出恭,往皇上紫砂壶里撒尿,兹等丧尽天良的坏事,它和她主子没少干,无奈拓跋余爱屋及乌,偏偏宠着这屡屡犯上作恶的主仆,他们这等下人只得咽下无奈苦水,恨屋及乌。

拓跋濬恰有三分释然,平静道:“多谢太后。”

“常太后说这样的女子有大气节,我想册封你为昭仪。”他唇角含笑,貌似坦诚,说着并将头垂了下去,耳根升起隐隐约约的羞红:“我的女人不多。”

善伊拍拍额头,深叹了口气:“我还没死呢。”

门,由外推开,寒风欺来。昏灯最后一挣扎,终是灭。

皇后又笑,颇温和大度:“母后有话就说。”

“她给你多少提成?”皇后幽幽问。

她之十年,风华,隐忍,权谋,无不是为了等他十年后归西那句话——

冯善伊眼珠一亮,迅翻下床,踢踏着鞋,只披了长衫跑出去。一拉大门,鹅毛大雪滚滚涌来,她顾不得其他,顶着雪便往外冲,三天,怎么会是三天,从宣政殿回来心情不爽她便倒头睡了,想着只睡三个时辰就去给秋妮收尸未料竟是三天。那丫头岂不也成了孤魂野鬼,连个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

冯太妃来不及拦她,忙追着吆喝:“祖奶奶,你牙不刷脸不洗赶着去哪投胎?你回来,为了请这贵客,我花了大价钱,出大血了”

青石道两侧积了厚厚的雪,宫人洒了盐水,偏这雪势不减,旧雪未退,又落了新的,于是尽凝了冰。冯善伊跳过廊栏,一跃庭中,鞋子落了一支,跑出去了几步,又觉脚冷,单脚蹦回去检鞋,厚雪结冰盖满石路,脚下瞬间起滑,重心全失,身子前后前后摇晃着,“嗵”一声整个人栽向前扑入了雪堆中

头顶飞旋的雪花落了一束又一束,从积雪里拔出头,她立时骂了句娘,顺带吐了满嘴冰渣,涣散苍白的视线中只见得长长的影子落下,微风中晃动着,厚重的皮靴落了她身前,玄紫色的长袍及地,由风吹散了落摆。

摔也就算了,最丢人在还得被人看着!

冯善伊皱皱眉,一时气急败坏。

索性费力地抬起右臂,隐隐作痛,朝向那立着的身影甩了甩。

半晌,毫无反应。

脖颈刺痛,于是气更不顺:“没长眼睛啊。见老娘闷头摔一出,也不知道扶把手?”

身前之人,犹豫下落了一支袖子。

微凉的指尖触了她的,竟不知如何拉拽而起。

“没吃饱饭啊?”冯善伊仰头甩了他一眼,逆光,全然看不清模样,只觉得这人很高。另一手挂着他腿,她滚着坐起身来,缓下半刻蹒跚而起。拍过肩前落雪,右手尚在那人掌中,她顺着那修长白净的手往上打探,直至那幽深的双眸撞入她目光,她顿时生出一种想死的心绪。

反将落了他掌中的手翻过,转而拖着他一袖,迅转换语气:“皇上,这廊前路滑,小的搀您殿里去。”

拓跋濬微微皱起眉,这女人是要以这种手腕引得自己注意吗?为了留在宫中?她便如此放不下魏宫时时处处触手可及的权位?比起众嫔妃的百花之貌,她没有那倾国倾城的极盛之颜,没有赫连莘不可小觑的背景,甚至连一个宫中女子所当具备的贤淑温仪都没有,所以便要以如此哗众取宠的闹剧做最后一次挣扎。小聪明入了极致的女人,他只会厌恶。

一个帝王沉默的时候,恰恰最危险。

冯善伊深谙此道,于是咽了咽口水,想找个借口溜走。只是场面似乎比自己想的更容易应对。拓跋濬一个字也未说,不过甩下她的手,弹了弹袖子,转身沿着来路而去。

冯善伊立在雪中看着这比拓跋余更闷的男人沉默的来又沉默的去,落梅飞落,他似乎极其嫌恶地躲开,偶有梅瓣沾了肩头,甚要以袖去拂。

冯善伊想,你嫌弃我可以,不能嫌弃我院子里的梅花,那是拓跋余播的种浇的水,你嫌弃不起。

回至殿中,冯太妃正端正坐在桌侧保持着优雅笑颜,一见走进来的是踩着鞋的冯善伊,笑脸顿时垮了,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朝门外探了探,狐疑地问向冯善伊:“就只有你?没别人。”

“庭子里见了您的某位贵客。”

“人呢?”冯太妃忙抽出镜子端看,推了鬓,又压了压妆容。

冯善伊揉着肩膀挨桌边坐下,呢喃着:“貌似被我吓走了。”

冯太妃扭过头来,扳过她肩膀,上上下下的打量,满脸哀叹状:“你眼屎不擦,口水印子不洗,头跟鸡窝子似的,别说人,鬼都被你吓走了。我花银子给好容易买通来圣驾一面,给你俩拉线搭桥,你就这么给我把人吓走了。冯家你不行,不还有我吗?小的不行,老的上,你好歹把人给我捆了殿里让姑姑跟他对对眼也行,你说你,姑姑一大把年纪了,好容易有个第二春机会也被你活活掐灭了。”

“说半天,不是替**心,自谋姻缘啊。”冯善伊无奈一笑,狠狠舒了口气,“姑姑,那我放心太多了。您再多卖回血,下次人来了,我绝对回避。”

冯善伊在冯太妃一片哀嚎呼天抢地中走出大殿,清冷的寒气吸入肺腑,目光随着远处的落梅一抖。兴安元年就此要来了,也许多年以后,没有人会记得那个仅有八个月短暂的承平年。他连谥号都没有,甚至也不会有庙号,人们只会在当朝以先帝唤他,数百年后,多少皇位更迭,先帝这名字总不能陪伴他一辈子。他会在历史中逐渐失了踪迹,最终只落下那个仅当了八个月皇帝的天子——拓跋余。

眼下史官们正夜以继日撰写先帝生平旧迹,他们挥汗如雨,落笔洋洋洒洒,却全是狗屁不通。这天下还会有其他人比自己更了解拓跋余的起居住行衣食所好吗?

拓跋余活着时,她便多次取笑他干脆娶了自己算了,她也不要什么位阶,随便拿个皇后当当就好。他穿的经她选,吃的经她挑,便连夜宿的宫殿也是她收了嫔妃好处擅自决定的。她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恰也是“拓跋余你要善待我,否则我可以让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因为她的存在,他完全可以在睡梦中驾崩,在食膳间晕倒,甚至清晨方睁开一只眼的瞬间便面临着死亡。可是,他终究没能如笑言中那般死在她手中。

他最终死于一场宫变,却将会在史书中留下了另一种荒唐的死法——承平年十一月丙午日夜间,帝于平城东庙祭祀,宦官宗爱弑主,葬处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