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没想过要怎么应付这个危机吗?除了被动地筹措银子之外。”

在老太太的院子门口,他看到一个素衣女子从老太太院里出来。那女子低头走路,忽然间就抬起头来仰望着天上飘过的云朵,她的脸色很差,似乎是受了挫折很无奈,但那个眼神却让莫钟书不自觉地停止了脚步。这个女子他从小就认识,只是今天有一种很不同的感觉。

齐成章此来,还有个重要目的,就是要阻止莫钟书参加明年的春闱。商人多是急功近利的,听说莫荣添已经开始给莫钟书准备进京的行李了,他一定要来制止这个不理智的行为。莫钟书就算再优秀也还是个孩子,过了年才十五岁。这样的年纪,正是让人觉得毛手毛脚不够稳重的时候,不管他学问如何会试时多半会被刷下来,如果主考官有爱才之心让他干脆落榜,熬熬性情三年之后还可再考。最怕的就是被刷下去却又没刷到底最后放在三榜,叫他一辈子都带着个同进士的身份,连齐成章都要觉得憋屈。

莫钟书没错过谢一鸣的表情变化,或者说,他这些年习惯了把生活当成看戏,今天把谢一鸣也当做一个角儿来观看了。只是这个角色太不入流,赢得起输不起,只能当配角让人笑话。

“解元!五少爷是解元!”

出发的前一天,齐成章特地把莫钟书叫去作了一番促膝长谈,内容不外乎是让他静心考试,不要有压力和负担;又说他经过这些年的努力,学问已经相当扎实稳妥,夫子们都相信他能一举夺桂;然后又说他现在年岁小,即便是一时不中,日后还多的是机会云云。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轻装上阵,胜不骄,败不馁,天生我才必有用。

那小伙子忙道:“不要紧,清汤面就很好了。”

“你说那些故事呀,是石滩镇的一个小书摊上租来的话本。老太太在那边有个庄子,早些年一到夏天就带我去那儿消暑,阿贵和二柱常去镇上租书回来给我看。这些你不是都知道的吗?”

莫荣添一听就火冒三丈。一万两银子对莫荣添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要是莫钟玉拿去吃了喝了或者嫖了,莫荣添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是莫钟玉千不该万不该帮着王家二少爷与巡抚的公子作对。莫荣添连澄州知府都巴结得紧,怎么可能容忍儿子去帮助得罪了巡抚公子的人?一怒之下就把交给莫钟玉的几家最能赚钱的银楼当铺都收了回去,还把其中一家给了识时务的莫钟银。

胡美媛不死心,她便“发明”了许多有趣的游戏、新式的衣裳和美味的点心,尽情展示着超时代的优越。富家太太小姐们有的是不知道怎么挥霍的时间,而她本来就是个上班只拿钱不干活的公务员,吃喝玩乐最拿手,所以她“想”出来的东西都大受欢迎,别的不说,光一副扑克牌就叫许多人如痴如醉,都说这玩意比叶子牌更有趣更好玩。

二柱带着李小满和余春生,连日奔忙,总算在腊月初八的时候把杂货店开张起来。

“不如先把你们家的柿子处理了大半,再向别人传授这个法子吧。那样你们的损失不多,而且有你们赚钱的例子在先,别人更愿意效仿。”莫钟书见得多了,知道有些蠢人就是不可理喻,明明是好心教他个赚钱的诀窍,他却还当你不安好心。对那种人莫钟书是连一个字都不屑多说的,只因为喜欢眼前这个单纯善良又勤恳的小伙子,所以他才提醒几句。

方睿也拉着莫钟书迎了上前:“李大爷,小满,今天有什么活儿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莫钟书并非是胡乱画个大饼给人充饥,而是早就有这个打算。二柱和大富阿贵一样,都跟了他多年,都是忠厚勤恳的好人,如果能把这几个人培养好,绝对是好助手。

到了八月初一,预定的开张日子。

早些年胡家就已经盯上了莫钟书,莫荣添打的却是待价而沽的主意。胡家只不过有几间药铺,财势都不显,叫他们赶早儿靠边站去。要是知府大人的闺女,那就不同了。听说这个任知府在京城的靠山很强大,任满后定然要高升的。儿子要是娶了他的闺女,自然也就有了官场上的依仗,而自己也可以借这个亲家的东风把生意做得更上一层楼。

“好!”

莫荣添喜出望外,设家宴庆祝两个儿子首战告捷,一想到自己很快就可以有两个秀才儿子了,他的嘴巴就笑得合不拢。

莫钟书很捧场地不时笑出几声,偶尔还投桃报李地说几句书院里的笑话,让老太太心情更好起来。

李长义推测道:“估计这人是刚刚进来就被蓝天发现了吧?”

两人互不相让地唇枪舌剑起来。

方睿突然就发起了脾气,把手边的枕头扔向门口,“出去,你们都出去,让我清静一会儿。”

莫钟书心里却是另一番计较。听说当年让康熙皇帝废寝忘食好几天的几何题,到了后世初中生手里却只需几分钟就能解决。不同时代的灵魂,本就是站在不同的智慧高度上,那是时代赋予的优势,与个人才学无关。在他眼里,这个所谓比赛也就只是个闹剧。

呃,又说错了吗?莫钟书马上改口:“那你要不要在这儿看书?”说着把手中的经书递过去。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会蹴鞠吗?要知道在世人眼中,蹴鞠总是和斗鸡赌博放在一起的,只有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二世祖’才会沉缅其中,象你这样的好孩子哪怕是过来看一眼都是罪过啊。可是你来看了,不但看了,还亲自下场了,不但下场了,还踢得非常出色。这消息要是传回书院去,齐山长和夫子们要泪流成河了!”方睿痛心疾首地指控着。他身后的几人很配合地用手背揩了揩干干净净的眼角,甚至还有人掏出帕子擦了一把,然后装腔作势地拧着毫无水分的帕子。

他环顾四周,选了个角落,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把半边破碗往地上一放,抱拳团团一拜,道:“各位老爷太太公子小姐,敝人今日来到贵地谋生,请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老太太还没开口,刘姨娘已经呼天抢地地嚎起来了:“老太太您给评评理看,二少爷好歹还是这个家的主子,他手上都还没有铺子呢。”

方睿取了杯子自己斟了茶,端在手中却没有喝,看着莫钟书嘀咕道:“我真奇怪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明明就是个富家少爷,行事做派却和个穷家小子一般”

不过这时蓝天已经蹲下去掰开那几只扯住莫钟书衣服的手,又和书院的门房一起拦住这些人,莫钟书可以抽出身来了。他进了书院,不过一路上都没少人指指点点地对他行注目礼。

莫钟书的眉头紧锁:“当初买人回来的时候,你没给他们讲过我的规矩吗?”

大富犹豫着道:“这稻谷还没成熟,现在收割最多只能收五成早熟的稻子,剩下那五成较晚熟的稻子就要损失掉了,恐怕佃户们不会答应的。”沈治平也不敢完全肯定说蝗灾一定会发生,就算他的推测是正确的,真的会有蝗灾降临,谁知道那是在明天还是在稻谷完全成熟收割之后才发生?他总不能用一个含糊其辞的“可能”就叫佃户白白损失了五成收成。

“五少爷有没有考虑过要自己养殖蚯蚓呢?”蚯蚓的收购价虽然只区区几文钱一斤,但这个消耗是日积月累的,如果能把这笔开支节省下来,也不是个小数目。莫钟书很感兴趣地挑起眉毛。他当然知道蚯蚓可以养殖,但那时候对农事毫无兴趣,来到这个世界后却没找到过蚯蚓的详细资料,也就无从繁殖。

虽然看着那些狗很可爱,莫钟书也没走近。他知道,一头警犬在一段时期内只能属于一名带犬人员,如果他走过去,王三和张七必定会让狗们认他为主,这会干扰小狗们的认知。

那三个孩子叫丁小武,余春生和牛茂福,他们的年纪和莫钟书差不多,每天在牧场里东奔西窜,今天趁着下雨后青蛙出来透气捕食,去湖边抓了许多回来加菜。

莫钟数接过扇子,也是一时顽皮,指使着欧俊年帮他磨墨,然后提笔写了几句:“填词日当午,平仄心下赌。谁知口中诗,字字皆辛苦?”还顺手画了个卡通小人,一手执笔一手搔头苦恼不堪的样子。

莫钟书愕然。莫府里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苏姨娘,他对生母的事情知之极少,苏姨娘的事情有大半是他婴儿时期从丫鬟婆子那儿偷听到的。莫钟书也很想了解苏姨娘多一点,便压制着心中的反感听她说下去。

大富急得猛向莫钟书使眼色。他带的钱快不够了。无奈他把眼睛挤得都快抽筋了,莫钟书还是不理会,仍然在继续加价。

莫钟书又迈开小步,巡视了牧场一遍。初春的牧场虽然早晚还很寒冷,却也处处有了春的气息。去年播下种子的牧草已长到他的膝盖高了,郁郁葱葱的。而那被一把火烧光了的野草,亦已重新萌芽,贴着地面钻出了几片绿油油的小叶,生机勃发。

莫钟书接着说“佛跳墙”的做法。

这个罗姨娘,听说家里是澄州乡下一个小镇上开小酒楼的,莫荣添偶然去那个镇上办事,遇到了她,几天之后就一乘小轿子抬回了莫府,算是个贵妾。

那小厮去了片刻回来,报说银子已经不见,他特地找旁边的人确认过,证实是被谢一鸣捡起来了。

莫钟书象看电影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幕,真正见识到了这时代权贵的优越性。莫荣添财大气粗,知府也屈尊和他称兄道弟地往来,不想今日还是要低声下气地巴结一个小孩子。

莫钟书一见齐成章皱眉,就知道自己又要倒霉了,心中哀嚎一声。

莫钟书这儿也不是没有好东西,只可惜这两位神偷不识货。书架上不少书都是难得的孤本。那架琴更是老太太费了好大工夫才找到的古琴,听说价钱抵得上城里一所好宅子了。那琴据说是用五百年的什么木头做的,琴声清扬浑厚相继,很是悦耳,琴身被打磨得很光滑,只是上面半点装饰的花纹也没有,看上去极为普通,落在不懂行的人眼里,就是不值钱的破烂家伙了。

老太太见他殷勤,便消了气,脸上才刚多云转晴,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老太太望了旁边的秦嬷嬷一眼,秦嬷嬷便走出去了。

方睿口里嚼着鸡肉,含糊不清地说:“误会误会,我不是没当过叫化子吗?”

莫钟书望着逃远了缩成一个小白点的兔子,眼前似有灵光闪过。他想起了澳洲那一场持续了百余年的“人兔之战”,自然就想到了澳洲那些一望无际的牧场。上辈子他给自己做的人生规划里,退休之后就是弄一个牧场,放羊、牧马、挤奶、割草,生活简单纯粹,蓝天上白云一朵朵,绿草地上牛羊一群群,多么惬意美好。可惜他早早就被一场街头意外结束了生命,那个牧场梦便只在他的日记本上留下寥寥几笔。

一曲终了,方睿果然就提出要求让他教弹琴了。莫钟书可没自负到敢为人师的地步:“我自己也才刚开始学呢,你想要学,找齐山长去。”莫钟书心中打着如意算盘,找个同学,今后再上琴课时齐成章就得将目光分散一半,自己就可以轻松一半。只是他没料到此举竟然是自讨苦吃,方睿在琴曲上的天赋极高,没过多久就后来者居上,反被齐成章当成激励莫钟书的参照物了。

莫钟书心知这是因自己昨日逃学下山饮酒而招致山长的一番训导,低头默不作声。齐成章缓缓道:“盖因仙鹤虽是禽鸟,却与鸡鸭吃货不同,琴虽属乐器却是别样金石。丝竹管弦悦耳,皆为伶人之乐,可使听者如痴如醉,心事荡漾。而琴音悦心,使人物我两忘,恬淡自然,最讲究清淡含蓄、镇定自若、宠辱不惊,琴音以古朴淡泊为宗旨,不在于好听,人心至灵至动,最宜以清雅醇正之乐相滋养。”

莫钟书读过国朝史,当年跟随太祖皇帝的那些元老功臣,留在朝中的最后都没好下场,罢官的,削爵的,甚至还有丢了性命的,归德侯却安安稳稳地在澄州城里代代相传,皇家为表不忘旧情,常有赏赐下来,地方官府更是只敢巴结着。现在的归德候乃是第八代,这位侯爷子嗣上却甚是艰难,侯府里妻妾如云,生育者不少,可是生下来的大多是女娃娃,偶然有个带把儿的生下来却未能满月就夭折了。到了归德候不惑之年,终于一个小妾生下了方睿,有个游方来的道士给他算了一卦,言说归德侯府的小少爷命格独特,三岁之前都小灾大病不断,三岁前后更是一道大槛,闯不过就小命休矣,但若能熬过去便能一辈子安享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