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天下着雨,这路上咋走哩,苦命的人哟

小闺女们晒得发黄的头发浸着汗水,绺绺贴在前额和鬓边。她们从各自的草筐里取出束束色彩缤纷的小野花,红的黄的白的蓝的淡紫的粉绿的。她们珍爱地捏着小花,边走,边凑到鼻子底下闻闻,鼓起小嘴吹吹,让那些细碎的小花摇啊摇的。她们走过来争着把小花伸到我面前:

孩子们你争我抢地嚷嚷着。

这时,卧在门边的大白狗突然警觉地站起来,忽扇着耳朵,绷直了四条腿,副随时准备冲出去的样子。它好像听见了什么异常的声音,但是聆听片刻,它嗓子里却发出了喜悦的哼鸣。它冲着门外摇头摆尾,阳光照着它扭动的身影,显得十分滑稽。

我的话还没说完,素英倒扑哧声笑了,方丹,三梆子哪有你说的恁懂事?自家的兄弟,俺还不知道他是块啥材料?瞎包!她抬起铁锨杵到门边,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些黯然,她叹了口气说,方丹,都怨我命不好,爹娘死得早,撇下俺姐弟俩,我又舍不得狠管他,才把个三梆子惯得不成样。你没听咱村儿里人都叫他啥?人家都说他是南天门的石臼子——神捣!说着她又气笑了。说真格的,方丹,你是第个称赞他的人,这回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饶他这回。她歪头冲着床底下喝唬着,三梆子,还不快出来给人家方丹赔个不是啊?

吉普车载着这个胸怀远大抱负的女兵向前驶去。

和平把灵芝举到眼前,眼里闪出亮晶晶的泪花,她说,方丹,我不要,灵芝定会治好你的病,方丹,我多想亲眼看你站起来啊

方丹,和平要回来了!和平要回来了!

我困惑地摇摇头。

屋里出现了时的沉默。刘援朝把剪开的照片仔仔细细装进镜框,重新挂在了墙上。然后又拿起那半剪下的照片要撕掉,我猛地夺过爸爸的照片,双手捂在胸前。

半夜三更搭起高台辩论本来就令人感到惊奇新鲜,这虚张声势的架势又给这场辩论增添了种富于浪漫色彩的神秘气氛。辩论开始不会儿,教学楼的窗口探出几个睡眼惺忪的脑袋,好奇地向这边张望,显然是被这梦幻般的情形吸引住了。他们观望了会儿,终于经不住好奇心的诱惑,个个叫喊着冲出楼门,蜂拥而至。

黎江给我讲过,在奇妙的数学王国里,各种各样的数字和符号是平等的,谁也不统治谁,因为它们谁也离不开谁。可是,要探索数学王国的奥妙,解开无穷无尽的数字之迷,只有勤奋和智慧。勤奋和智慧造就了代又代伟大的数学家,是他们不断地向人类揭示自然界里各种各样的数字奥秘。那些了不起的人!黎江告诉我很多数学家的名字,阿基米德,欧几里德,祖冲之,莱布尼茨,牛顿,高斯他们对人类科学的发展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可他们谁也没有宣称自己是数学王国的君主。黎江说他们都是很普通的人。是的,我见过他们的画像,祖冲之有长长的胡须,副慈祥的样子,他的额头很突出,我觉得数学家的额头都是很突出的,黎江也是,对了,他也有高高的额头。我忽然很想看看黎江。每次他坐在我的床边,都用种关切的目光看着我,像个兄长那样,我有时觉得在他身上还有比兄长更多的东西。那是什么呢?我想起黎江的眼睛,哦,他的目光明亮深沉,还有他淡淡的微笑我突然有种激动夹杂着说不清的,隐隐约约的感觉,那是从我的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涌出来的,我有点儿慌乱,心也跳得厉害,好像要从哪里蹦出来。我连忙重新把书翻开,书的第章是二元次方程,+=?两个未知数的四则运算产生了系列奇妙的方程式,世界上的切原来都是未知数。未知数碰在起,就产生了个又个大大的问号。

第二天,爸爸妈妈真的被些人带走了。在他们的脚步声消失的那刻,我感到严酷的现实骤然把生活的重担压在了我们肩头。家里空荡荡的,切都好像没了生气,我和妹妹谁都不说话,也不敢相互看眼,只是盯着那些比我们还要沉默的家具。我们不提起爸爸妈妈,都努力把心里这根最弱的弦藏起来,惟恐谁不小心碰响它,这是我们共同的默契。

维嘉在这方面真不愧是个天才。辩论风起,他很快便成了大家致公认的雄辩家,他能够借古论今地证实自己观点的正确和对方的谬误,也能够在辩论最激烈的关键时刻引用几段最恰当的的语录向对方迎头抨击。于是,好几个学校便争相邀请他为自己的组织壮大声威,维嘉呢,耳朵根儿软就轻易倒戈,今天代表这派发表热烈的演说,明天又代表那派把自己昨天的理论驳得无是处,因此他忙得不亦乐乎。

我问维娜,那你喜欢他吗?

燕宁的热情受到挫折,她严肃地说,我认为,谭静的说法是种自由主义的表现,少先队员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该严格要求自己。

维娜扑进来,拉起和平的手转了个圈儿,上下打量着她,笑盈盈地问,和平,谭静告诉我你回来了。你考得好吗?

2

看着燕宁那消瘦的面容,维嘉和维娜都觉得难过。维嘉对她说,生活里总会有不幸,只要振奋起来,所有的不幸都会成为过去。谁知道,面壁沉思的燕宁却愤怒地猛然回过头来,瞪着维嘉大声说,维嘉,你怎么能对我说这种话?她义正词严地说,我没有什么不幸,我认为被部队开除是很正常的,革命队伍必须保持绝对的纯洁,要不然怎么能有坚强的斗志呢?

维嘉和维娜呆住了,他们无法理解燕宁,他们过去的好朋友,头脑里膨胀着种陌生而坚定的信念,它像堵高墙牢牢禁锢着她的精神。

燕宁又说,维嘉,维娜,今今后你们不要再来看我,你们要和我划清界限,不然会影响你们的前途和进步。说句心里话,我我不需要任何同情,我现在心里很坦然,如果让我继续留在部队,我反而会不安的。个人怎么能背着沉重的包袱生活呢?我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是是思考。这些天,我觉得生活里有些差错,但不知错在哪里。我眼前有很多线,黑线红线,纵横交错,扭绞在起,我需要把它们理清。可是,重重的黑雾总来挡住我的眼睛,你们看,那团黑雾多么浓重,它为什么不散开啊

燕宁站起来,走向另面墙,背对着维嘉和维娜,低着头,再也不出声了,已经快齐肩的头发松散地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颊。维嘉觉得燕宁的话让他惊骇万分,他走到桌边,悄悄掀开燕宁扣在桌上的镜框,那里面镶着她父亲的遗像

个细雨霏霏的早晨,燕宁终于出门了。她的表情呆呆的,像具没有思维的木偶。她向前拖着双腿,好像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似的,不说不哭,不怒不悲,面对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浑然不觉,脸上始终挂着副木然的神情。

当维娜发现她离家出走时,就扯着维嘉焦急地四处寻找,他们心里惋惜着几年前那个胸前戴着红领巾的伙伴儿,怀念她那至今还回响在耳畔的甜润悦耳的欢笑声。他们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闪亮的镜片后面那对弯月似的眼睛。可是,当他们终于在医院的病房里找到燕宁的时候,却再也看不见她那曾神采飞扬的神情,只看到张灰白而憔悴的脸。燕宁穿了件白底蓝杠的病号服,宽松的病号服让她显得有点瘦弱。她无言地躺着,目光呆滞地凝望着个地方,动也不动。她的枕边放着本书,是那本她翻了无数遍的革命烈士书信集,书的封面已经破旧了,书页也早已卷了边儿。书里夹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燕宁穿着棉军装,头戴棉军帽,是个英姿勃发的女战士。

维嘉和维娜坐在病床两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维娜泪流满面,她轻轻握住燕宁的只手,不停地颤声呼唤她,燕宁,燕宁维嘉也握住燕宁的只手,他觉得燕宁的手汗涔涔的。维嘉说,燕宁,振作起来,所有的切都会过去,真的

燕宁脸上毫无表情,好像已经不认识他们,沉入了个无知无识的世界。维娜还在不停地劝慰燕宁,燕宁,你别这样,我我还是你的好朋友啊,燕宁,你说话吧,说出来就好了

燕宁的眼里颤颤地涌出了星星泪花,泪花越聚越大,终于泪水顺着鬓边流下来,燕宁下下地抽泣着,维娜更紧地握住她的手,燕宁的手颤抖着,全身颤抖着,忽然,她猛转身,趴在枕头上大声哭起来,爸爸——爸爸——,她叫着,那叫声撕扯着维嘉和维娜的心。燕宁的手死死地抓着维嘉和维娜的手,就像铁钳牢牢地钳住了什么,维嘉维娜动也不动,任凭她把他们的手弄得像掰断样的疼。燕宁哭了很久,额上的头发都汗湿了。后来,她渐渐平稳下来,脸上副十分疲倦的样子。她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维嘉,维娜,你们回家吧,我累了很累,你们走吧,我要好好想想,有很多事,我都要好好想想我要想想这切都是为什么,生活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我做错了什么?

维嘉曾想,燕宁为什么会这样。医生说,长久以来,她把自己的感情压抑得太深了。

现在每次去看燕宁,维嘉的心底总像被什么重重地敲击着,他甚至能听见那下下的敲击声,如同重锤咚咚的震响,又像刺耳的金属发出让人眩晕的嗡嗡声。回家的路上,他总是想起燕宁上小学时的样子,也是在这条路上,燕宁穿着花裙子,又蹦又跳,看见他就清脆地喊声,维嘉——。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眯眯着,就像迎着太阳的光芒微笑维嘉忍不住发出声叹息,燕宁曾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子啊!

71

繁忙的秋收开始了,随着青纱帐的倒伏,原野天天变得辽阔宽广,千万只昆虫躲在砍倒的秋庄稼底下起劲儿地叫着,好似在高唱着丰收的欢歌。在收割的空隙里,陶庄人直起腰来,手搭凉棚望眼秋天里迷人的光景,紫檀色的脸上漾开了喜滋滋的笑容,村前村后的枣儿梨儿都熟透了,累累硕果压弯了枝头,在秋风里晃着几树彤红,几树金黄。家家户户的屋顶上也热闹起来,堆堆铺晒着丰收的粮食,玉米像粒粒闪光的珍珠,高粱似黄昏燃烧的红霞,铜绿色的豆荚串串挂下来,密密地盖严了土屋的山墙,仿佛天空飘落下片片美丽的云朵,把那些平凡的小土屋染得色彩斑斓。

我喜欢乡间恬静的秋天。在这个时节里,阳光灿灿,天空碧蓝,虫鸣鸟啼整日不断,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成熟的气息。清晨和傍晚的微风也变得凉爽怡人。我常常趴在窗前静静地幻想。过去,在幻想中,我曾看见自己站在美丽的秋天里唱歌,看见自己在金黄的田野里奔跑。现在,我却时常看见自己正展开双翅在蓝天里飞过,把平安的绿叶送进每个家门我没有雪白的翅膀,载着我在这乡间土路上奔走的只是辆木轮椅。

基础医学在我眼前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第道大门,解剖学的导言使我确立了当医生的信心。五星三梆子他们看到我眼前堆着这么多又大又厚的书,惊奇得直咂舌头。小金来那双晶亮的眼睛却充满希冀地紧盯着我。有天,当我从黑字麻麻的书页上抬起眼睛,发现三梆子他们早没影儿了,只有小金来坐在我对面的长凳上歪着脑袋冥想。我对他笑了,竖起食指在他眼前晃晃,他回过神儿来,双手比画着,指指他的脑袋,也冲着我笑。我问他,你在想什么?小金来带着几分羞涩,几分疑惑,指指我的书,又指指他的耳朵和他张开的嘴,询问般地会儿点头,会儿又摇头。开始,我不懂他的意思,他急得又皱眉头,又跺脚,嘴里啊呗啊呗地叫着,显得十分委屈,双手比画得更急了。

我摇摇头,还是不懂。

小金来猛地站起来,把抢过我手里的书,先做出认真阅读的样子。然后放下书,好像在沉思。又指自己的嘴,摇摇头,再拿起我的手放在他胸前,闭下眼睛。当他的眼睛睁开时,做出第次看到周围的样子,双手弯起来罩在耳后,笑着点点头,张开嘴啊呗啊呗地叫着,拍着手跳了起来。那神情分明在说,我听见了,会说话了!

我明白了,急忙用双手比画着问他,你是要我为你治病吗?

啊呗啊呗,小金来高兴地使劲儿点头。

我轻轻拉起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小金来,总有天,我会让你听到鸟儿的歌唱,让你用清脆的声音喊出你心中所有美好的愿望。我又用手比画着把这切告诉他。

小金来好像看懂了,眼睛里闪着喜悦的亮光,他高兴地拍着手跳起来,口袋里那盒跳棋也随着发出欢快的哗啦啦的声响。直趴在屋门口的大白狗跟着兴奋地摇起尾巴,发出低低的呜呜的叫声,好像也在为小金来高兴。

就在这时,小金来突然脸色变,惊恐地瞪大眼睛紧盯着我身后的窗口。我疑惑地望着他,不解地比画着问他,怎么了?你怕什么?

啊呗啊呗小金来恐惧而焦急地叫着,神情慌乱地指着我的窗口。我回头,猛然看见个晃动的骷髅头正瞪着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龇牙咧嘴地向我脸上扑来!

啊——我吓得发出声惊恐的尖叫,头上的每根发丝几乎都麻乱地直竖起来。

嘻嘻嘻骷髅头猛地缩回去了,窗外传来阵憋不住的窃笑声,原来又是捣蛋的三梆子在捣鬼!

我胆战心惊地望着缩到窗外的骷髅头,又气又怕地叫着,三梆子,你快拿走!

三梆子那张上花脸紧贴着骷髅头挤上来,他咧着瓢嘴,嬉皮笑脸地说,噫,瞧你吓的。姐姐,你怕啥?它又不咬人。说着,他又把那个骷髅头朝我脸前伸,吓得我使劲儿闭上眼睛,没命地尖叫起来。

三梆子见我真害怕了,忙把骷髅头挑在根食指上,迭连声地说,俺拿走哩,拿走哩嘴里说着,却不真走,只是在窗外原地跺着脚。

小金来生气了,他啊呗啊呗地吆喝着,让大白狗去撵三梆子。大白狗呜的声冲出门去,汪汪地大声咆哮着冲向窗后,三梆子慌了神儿,挑起他的骷髅头没命地撒腿就跑。大白狗紧追不舍。

看着三梆子仓皇逃窜的样子和他那故意做出来的连跑带蹿的滑稽相,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个骷髅头在三梆子手指尖儿上歪歪斜斜地晃动着,仿佛也笑得东倒西歪。

我笑着,忽然想,这个骷髅头不就是解剖书上所讲的颅骨吗?这是个多么好的标本啊!用它来学习不是要比书上那个模糊的图形明白得多吗?对,这是标本,这就是个标本!不能让三梆子扔了它,我连忙朝三梆子的背影大声喊着,三梆子,三梆子,你回来,你回来!

谁知我喊,三梆子跑得更快了,大白狗也汪汪地狂吠着,追得更紧。我急得使劲儿拍桌子,可三梆子眨眼就没了影儿,我更着急了,回头,看见小金来正站在我的身后伸长了脖子望着窗外的情景,开心地嘻嘻笑着,我抓住他的手摇晃着,对他喊,小金来,快,快去把三梆子叫回来!

小金来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他只顾拍着双手快乐地又笑又叫,好像说,姐姐,瞧,这回三梆子就不敢跟你捣乱了不?可他很快就看懂了我要他做什么,便起劲儿点点头,飞快地冲出屋门,向远处的三梆子追去。

过了好半天,三梆子和小金来才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大白狗紧紧咬着三梆子的只裤腿角,把他拖得歪歪斜斜。